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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姊注視你

发布: 2014-2-20 17:35 | 作者: 張啟疆



        至於「通過」、「合而為一」等字眼,純粹是參考描寫「自然交配」行為的慣用語。對我而言,不過是拿某種象徵詮釋另一個意象,於事無補。
        只是,我個人粗淺幼稚的性意識,冥冥中又似乎扣合著前美好時代那個俗稱「黑暗時代」的騷動、異變。
        在寒盡不知年的溫暖試管裡,熟睡的小蝌蚪我哪裡懂得「自然交配」一詞所涵蓋的恐怖範圍:異性交、同性交、人獸交、人類與機器人交……姦淫、色情、暴力、猥褻氾濫的程度,連第六十三代愛滋疫苗的問世,都未能有效阻止「人類滅亡」的陰影。直到新性交法實施,所有的身體接觸,也就是「法外性交」,包括性病、罪惡,被趕出清新乾淨的中心區──白領世界。
        隨著超微電腦的普及化,婦女組織(坦白說,我一直懷疑「她們」是誰?)一步步逼近「罪惡來源」的心靈中樞:強行通過「意淫罪」──凡是在觀念中涉嫌與他人身體交媾或從事不當接觸或幻想他人身體全部或部分者,經查證屬實,比照「新婚姻法」之排除對象,重則入獄,褫奪白領公民權,輕則列入生涯記錄檔,作為升遷、獎懲、福利配給之依據,該項資料永久保留。
        由此而來的「勃起」和「不當勃起」的區別標準,不在於生理層次,而在於導致生理變化或由身體反向驅動心理的「念頭」。
        誠如多年前最高法院受理的第一樁意淫案──一位九十高齡老祖母控告十歲孫子「強暴」,理由是根據十年電腦追蹤,老祖母一手帶大的小孫子不斷在腦海中素描自己的性器官模樣──時,婦女組織的沉痛指控:「正因為現實上的不可能或不敢,愈顯示出其心可誅。秉持『論心不論事』的立法精神,我們堅持提出公訴:這位衣冠雄性以強暴的心理,長期玷辱其祖母可貴的靈魂。」
        「奉全人類之名,老大姊注視你!」
        和那位小孫子的「嚴重罪行」相比,我這一生所犯的錯誤,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還記得聊齋館命案剛爆發時,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兇手是誰」或「案發經過」,而是那個科學上無法證實,人間也不存在的「女鬼」。我的想法(也可能是「伴侶」的反應)很幼稚:意淫罪、性交法的適用範圍,應該管不到「與鬼做愛」吧?
        其實,直到婚前,我的性教育還算成功。例如,對於「胚胎複製工程的神聖偉大」,「精神性遠勝過肉體性」,「全結合是為促進人類整體進化所需」,乃至於,超心靈派嚴斥「人與機器人交」時所說:「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分裂為男女,基於同樣的神聖結構,人類複製機器人,以便結合自己的人性與獸性。」……之類宏旨,我雖然半信半疑,但也找不到知識或經驗方面的反證,更談不上公然反叛。
        尤其,轉入警界後,經常出入藍領酒吧、秘密歡樂屋(「愛死羅密歐」的集中地下市場)以及這座城市每一個陰濕腐臭的角落,每當我陷入人潮,被迫與每一個女性瑕疵品擦肩而過(同時關閉心靈畫面),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我的感覺:滿街母豬橫行,我的「女人」卻彷彿愈離愈遠。我對自己犯下的無心之失,感到懊悔萬分。
        半年前,在西區的地鐵車站,我曾經遭遇過一段令人脊背發冷的第三類接觸,對方是一位體型肥種(我找不到字眼形容她的容貌)的藍領女工,亦步亦趨緊跟著我達半小時之久,和一年前那回以及此刻「被跟蹤」的感覺相較;「她」釋放出吞噬的電波,那位女工則拋來陌生的敵意。女工蠢蠢欲動的表情帶給我難以釐清的困惑:她的迷惑和憎恨,來自我撲朔的外貌?難辨的階級?迷離的身分?抑或其他?
        後來,我自嘲地想:離開中心區,成為「藍領中的藍領」(我們這一行對自己的戲稱,因為一百多年來,除質料外,我們的制服的顏色、式樣一直未變,連便衣也習慣這麼穿),或許正是我的程式命運不可或缺的轉捩點。我的半陰不陽的個性,不會動不動就拔槍的美德,凡是請教電腦的好習慣,完全符合「消除犯罪」(而非打擊罪犯或製造暴力)的新警精神。「槍械禁止使用條例」通過後(同時,新頒的《全辭典》取消了「條子」這種污蔑警察形象的民間語彙),所有管狀、條形或有尖端的發射武器(不論雷射槍或追蹤型十字弓)一概熔毀,黑白兩道都在禁用之列,辦案反而更形輕鬆,全方位電腦偵察系統撤下無死角的治安線路網──只要對方是「生涯資料檔」內的「人」。
        照說,不喜歡槍械、暴力、肢體衝突的我,應該是「新婚姻法」的信奉者、實踐者(至少,我不會選擇藍領的有性模式),不該通不過「三個月試婚期」的考驗,不該在全人類面前暴露自己的污行穢狀。
        天知道,十餘年前,我七歲生日時,曾無意間闖入電腦檔案,「參與」了一場五十年前的電腦婚禮。
        「你給我一秒鐘,我給你一輩子。」
        這段後來被銷掉的畫面,幾乎流出我的童年回憶,那時的人類還沒有「知心伴侶」,很難想像「立像交融」的形而上境界。我依稀記得,新娘打出的密碼是「只要婚姻,不要性」,新郎的允諾為「情深慾寡,共一生」。當時,我很好奇,拼命調高解像度,新郎和新娘是誰?透過螢幕中央粗糙的虹線,這對粒子夫妻「共一生」後,是否有緣窺見對方或美或醜的容顏?或許,我的問題並不重要,就像我們不知道遠古太初兩枚細菌擠在一起的樂趣與奧妙。所有連線的親朋賀客,包括我這位不邀而至的未來觀禮者,全部化為閃亮水晶體、凝膠狀光球、一百萬顆珍珠聚成一堆。
        「老大姊」正在注視我嗎?
        她的「一秒鐘」凝視,是不是等於我的「一輩子」?
        她在哪裡?背後、眼前、側面、腳下,以一種超越我的渴望的速度,直撲而來?
        還是那個老問題,關於我也關乎我們這一代的命題:「老大姊」究竟是誰?那位如水銀瀉地的「她」或「她們」?
        我的「她」遠比我所能想像的更美好,超越美醜界限的「完美的另一半」。雖然我知道,這一輩子不可能一窺她的廬山真面目。
        萬頭攢動的市中心廣場,兩柱色彩斑燦的立像投影以旋舞的姿態,翻騰扭駁消融合併,宛如連體而生或彼此吞食的細胞雙倍體,在全人類的祝福下,凝成「全結合」蜃影。經過三個月心靈交流的「試婚期」考驗後,這對夫妻將從事更深層的靈魂接觸──一如他們出生的方式,繼續生出下一代,以萬能的試管傳遞人類最美麗的基因。
        一年前我的婚禮,是的,我生命中的高潮與毀滅。
        直到此刻,我轉身回顧那一剎那,仍不敢相信披著數位光罩禮服的「我」如此巨大、完美,和「我」融為一體的妻更形龐大,變成螺旋狀遮蔽天空的光體,恍惚之間,我們的結合不只是個體的連結,而是形體、氣味、聲音、知覺的全面解析和重組,像細菌的黏附、穿插、吞噬與融合,再成雙加倍相乘地出現。「她」一步步逼來,五官體態變幻飄忽,我一寸寸後退,背後的一片闇黑宛如看不透的過去,這道死巷的絕壁。
        當時,真正的我在做什麼?
        也許是在藍領酒吧喝成爛醉,也許誤食了過量的「愛死羅密歐」,也許在「全結合」的同時幻想更深一層的「結合」。也許偷偷躲進黑白紙頁,鏤刻彩色立體的裸體雕像。天知道,也可能是,在我不完整的黑色心靈沖洗過程中,顯現了腥紅駭綠的魅影。
        我的錯誤是,基於一種不屬於意識層次卻像是意志方式的衝動(法院判決為:爬蟲類遺緒的技術性失控),我沒頭沒腦地剝光「妻」的光罩外衣,萬人廣場爆出驚呼,全世界的電腦同時鎖定我的罪行,身體的我無視於千里之外真正的她的冷眼,或者,真正的我早已不醒人事,只剩下比蜃影更虛幻的「餘緒」,痛苦地爬過理智的藩籬……「我」繼續蠻橫地翻、掀、摳、挖、壓上光潔雪白的「她」,然後停頓──我找不到陰道,我的妻,奉全人類之名,根據《有性教育》、《前美好時代男女秘典》、我的童夢以及藍領區違法色情影片等圖文資料綜合得來的有限記憶,我的高貴的靈魂的妻,沒有陰道。
        我只能瞠著紅眼,愕視著我永遠達不出來的生命習題。
        或者,另一個她有另一具隱藏的身體?或者,真正的我也缺了記憶以外的某種東西?或者,我根本不知道「陰道」為何物,當然也就分辨不出:陰道、五官、乳房甚至「女人」的樣子。
        是的,我該如何抓住「女人」真正的臉?
        「她」正用力凝視我,比我還用力。
        螺旋光柱潰裂、四散,兜頭兜腦朝我砸來,像形成日全蝕的陰冷月影。
        「女人」眼中有一團不確切的東西。前九位受害人加上我的疊屍總和?我和同類們的程式命運?
        我能不能見「她」最後一面?
        無限逼近的對視過程中,我看到的不是自己驚慌的縮影、瀕死的鏡像;那雙逐漸放大擴映的水瞳,像湖心,幽幽浮出白皙得近乎空白的女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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