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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图

发布: 2014-1-23 16:08 | 作者: 王芫



        父母拿到了赴加探亲签证后,安泊就给自己的电话加装了“中国回拨”。这样一来,他们从石家庄给她打电话,她就可以在温哥华结账了。父母的电话虽然频繁,但内容重复,每次均以忧心忡忡的“我们听说……”开头,以半嗔半怒的“你不早说!”结束。安泊呢,一方面对他们的小题大作不以为然,一方面也颇有几分得意。她降生到这个家庭已经37年了,这回终于占了上风,成了家里唯一通晓涉外事务的人。
        可惜,为父母到来而筹划的另外一件事——把主卧室腾出来,却让安泊显出了力不从心。安泊家里共有三间房:一个主卧室,两个单人房。眼下占据主卧室的,是安泊和她七岁的女儿爱莉丝。爱莉丝不肯独自睡觉,这是腾出主卧室的唯一障碍。安泊曾为此制订了一个路线图。第一步,减轻爱莉丝独自入睡的心理难度。安泊会在离开卧室前向她保证:一旦你睡着了,妈妈就会回来陪你;只要爱莉丝迈过了第一步,安泊就可以实施第二步:不再回主卧室,而是改去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如果在第二步上获得成功,那就意味着爱莉丝能够接受分离,接下来的第三步——将她搬到另一间单人房去,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一个相当完备的计划,可惜没有得到有力的执行。七个星期过去了,两人还在第一步上拉锯呢。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是北美国家从夏令时改回标准时间的日子。自春天起被剥夺的那一个小时,终于可以发还给安泊了。这天晚上,时针刚指向九点,安泊就迫不及待地催爱莉丝上床睡觉。爱莉丝抗议说:“我还根本不困呢。”安泊则声称:困意是需要培养的。爱莉丝不情愿地爬到床上,眼皮虽然合上了,可眼珠子还在不安分地转,嘴角上也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安泊假装没看见,不由分说熄了灯,反身把门关上。
        安泊轻轻地下了楼,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并把音量调到最低。她想看一集破案剧,Cold Case, Without a Trace, CSI,Law and Order,只要是破案的,哪个系列都行。她从不曾刻意去记节目表,就算记住了,能不能遵守也是个问题。眼下,她拿着遥控器一下一下地按,直到看见一个美艳的女子穿着一件红披风,在夜深人静的纽约中央公园里仓皇地疾行。那件披风红得太纯正了,完全不是暗夜中肉眼可能看到的颜色。安泊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这种超现实的摄影风格,不像她熟知的上述任何一个系列。
        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安泊打了个愣怔,随即醒悟到声音并非来自电视。她叹了口气,从右后方的茶几上抓起听筒:“喂”。
        “安泊,你们那儿几点了?”这是安泊妈妈杨老师永远的开场白。招呼打完了,才会轮到“我们听说”。
        “九点多”,安泊说。
        “什么?”杨老师有点儿吃惊。一来,她的问题第一次按字面意义得到了解答;二来,答案出乎意料。
        “改成冬令时了,现在北京时间比温哥华时间要早16个小时了。”安泊的眼睛还盯在电视上。
        “啊?你不早说!”
        “这有什么要紧?你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好吧,”杨老师大度地表示,“这件事就先不谈了。”杨老师退休前是重点中学的理科教师,说话有板有眼,喜欢使用完整句。
        “嗯”,安泊含糊地发了一个音节。在与母亲的对话中使用单音节词,这是安泊新近养成的习惯。
        片名跳了出来,原来是Castle(《灵书妙探》)。难怪,Castle的主角是个侦探小说作家。这么不真实的场景,一定是卡索正在酝酿的小说片断。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杨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又似乎是强调。
        但安泊依旧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镜头切入警察局内景,作家卡索、美女警长贝克特,以及另外两个警察正在讨论案情,犯罪现场的照片就摊在桌子上,穿红披风的女子倒在血泊中。尽管是室内、白天,披风的颜色却比刚才暗淡了许多。终归还是剧情里的犯罪,安泊有些失落。
        “我和你爸,现在越来越难住在一块儿了。”
        “嗯。嗯?”好像有人扯着她的头发往上拎,安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并且迅速往旁边偷瞄了一眼。一刹那间,学生身份卷土重来。上课走神被老师抓了现行。更糟的是,身边没有同党可以提词儿。
        “你,你刚才说什么?”不知不觉间,她又恢复了使用完整问句的习惯。
        “我说,我再也不想跟你爸睡在一张床上了。”杨老师吐字十分清楚。
        “噢,”安泊举着话筒的手僵在那里,脸莫明其妙地红了。她还不习惯跟老师在课堂上讨论隐私。
        电话双方都沉默了片刻,直到杨老师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想请你帮个忙。”
        “好,好。说吧。”
        “你不是有两个空房间吗?”杨老师有条不紊地说,“到了温哥华,我就和你爸分开睡。但你必须说这是你的安排。”
        “为什么?”安泊咽下去的半句是:“要由我来安排?”
        “你那两个房间都很小,放不下双人床。”杨老师实事求是地指出。
        安泊挺直的后背又塌了下去,整个人深陷在沙发里。自父母拿到签证以来积累的心理优越感在瞬间灰飞烟灭,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了,目光不经意间又飘回到了电视上。卡索和贝克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组陌生的人物对话。安泊已经被剧情甩在了后面。
        恰在这时,爱莉丝的喊声从楼上传来:“妈妈,妈妈。”这声音好像导演的“停!”,及时地把安泊从这场戏中抢救了出来。
        “我得去看看,”安泊赶紧把电话挂了。
        
        安泊住的是一幢三层的镇屋(townhouse),也就是国内所说的连排。一楼是车库和储藏室,二楼是厨房、餐厅和客厅。三楼有三个卧室。对这套房子最恰当的评价就是:功能齐全。
        这幢房子是2007年买入的,距安泊移民加拿大正好一年。那年春天,加拿大华人中间突然兴起了买房热,以致于会说中文的房产经纪发生了严重紧缺。安泊自认自己的英语够用,所以雇了个洋人。那人叫文德尔,称自己也是移民,来自新西兰。第一次见面,安泊就对文德尔说:“我要买一幢镇屋,作我的中途房(halfway house)。” 此言一出,文德尔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安泊虽觉有异,却没有深想,只是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解释:她不想住公寓,那会让她产生还没离开北京的错觉;她也不想贸然搬进一幢独立屋,因为,尽管她初来乍到,她却看过不少书,对住独立屋可能面临的麻烦略知一二。雷蒙德·卡佛笔下就有个心不在焉的女画家,因为疏于照管花园而遭到邻居的白眼。文德尔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一边听一边点头,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此后的选房、购房均十分顺利。置业这一章就算写完了。但不知为什么,关于“中途房”的那一页,却会时不时地在安泊眼前自动翻开,让她不情愿也得看,就像现在这样。
        
        也许是和“中途”这个词儿有关?安泊一边想,一边拖拉着脚步上楼。
        “妈妈,你打电话都把我吵醒了。”从主卧室虚掩的门里,清晰地传来爱莉丝的抱怨。更确切地说,是带着得意的抱怨。
        安泊叹气:“又让你找到借口了。”
        一个七岁女孩子的“咯咯”的笑声。
        安泊走到主卧室门前,把手搭在虚掩的门上。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时已经把门关紧了。虽然心里恼火,可是在推门的一瞬间,她还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等到门完全打开,她的笑容也在黑暗中绽放出来:“亲爱的,对不起。”
        像一只警觉的猫,爱莉丝一直在密切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她先看到门被匀速推开,然后看见一个黑影完整地出现在门口,再听话听音,她判断黑影尚没有气急败坏。
        “她不是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来了吗?”爱莉丝问。
        “所以我们得加紧准备。”
        “除了换房间,还有什么?”
        黑影挥了挥手,简短地说:“你先睡觉吧。”
        “告诉我嘛,要不然我睡不着。”爱莉丝敏捷地坐了起来,精力充沛、嘻皮笑脸,“再说,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啊!”
        “哎,好吧。”黑影竟然放松了,瓦解了,竟然有一声叹息从裂缝里升腾出来。
        爱莉丝喜出望外:“过来,坐在床上。”她拍拍床上空着的那边儿。
        黑影弯了下来,矮了下去。床垫吸收了黑影的下落。爱莉丝果断拉开了台灯。黑影消失了,妈妈出现了,有血有肉。
        爱莉丝眯着眼,喜滋滋地望着自己的猎物。
        突然改变的布光让安泊也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
        爱莉丝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蒙到安泊的腿上,“别冻着。”再把自己的枕头拍一拍,垫在安泊身后,“来,说吧。”
        被子带给安泊温暖,枕头带给安泊柔软,再加上爱莉丝那双爪子似的小手在安泊身上拂过来拂过去。安泊的决心,一点一点地融化了。为什么非要让孩子独自睡觉呢?谁规定的?
        安泊望着爱莉丝,没头没脑地说:“要不,就这样吧。”
        “你说什么呢?”
        “你姥姥说,她想和姥爷住在另外那两个小房间里。既然这样,咱们也就不用训练了,咱俩继续在一起睡吧。”
        “那怎么行?”本来心满意足靠在床头的爱莉丝,这时突然上身挺直,下巴扬起,进入了战斗模式,“那是我的房间!”
        这反应大出安泊意料,“你,你不是不喜欢一个人睡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占那么多房间呀。这也太中国了!”
        
        在爱莉丝的词汇表里,“中国的”意味着最高级的否定。
        这都是“牙仙女”惹的祸。本地有个“牙仙女”(tooth fairy)的传说。小孩子的乳牙掉了,要把它包好,放在床头柜上,早晨一觉醒来,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硬币。大人会解释说:这是牙仙女给你的奖励。因为你每掉一颗牙,就意味着你又长大了一点。
        爱莉丝五岁半来到加拿大,从学前班开始上,等到英语能跟同学们交流了,知道了牙仙女的传说,已经白白掉了两颗牙。她不甘心,经常跟安泊念叨:牙仙女怎么不来看我呢?
        安泊一拍脑袋,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幽默的答案:“你初来乍到呗,人家牙仙女两年才作一次人口统计呢。”
        接下来,在牙仙女的领土上生活了两年零四个月的爱莉丝掉了第三颗牙。当天晚上,她把那颗小破牙郑重其事地包好,放在桌头柜上。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牙还好好地呆在那儿呢。爱莉丝急了,举着那个小包冲进厨房,质问正在准备早点的安泊:“怎么还没统计出来呀?”
        安泊讪讪地笑:“成年人学东西总是很慢。你要理解。”
        爱莉丝扑通往椅子上一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这会不会是歧视?”
        “当然不是!”安泊一惊,牛奶洒到了台面上。那一瞬间,安泊的内心宇宙里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塌方。不过她随即就恢复了镇静:“她已经学会了,我向你保证,她再也不会忘了。”
        第二天早晨,爱莉丝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枚鲁尼(looney,一块钱加元硬币)。
        “怎么样?牙仙女来过了吧?”安泊讨好地问,“绕了点小小的弯,但最终她还是找到了方向。”
        “这分明就是歧视!”爱莉丝斜视着手里的鲁尼,“我的加拿大同学都能得到一个突尼(toonie,两块钱加元硬币)。”
        
        但眼下这件事,安泊觉得爱莉丝并不占理:“姥姥、姥爷住两个房间,怎么就中国了?要是你早点儿自己独立睡,姥姥也就提不出这个要求了。人家洋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自己住一个房间,你都七岁半了。我看是你太中国了。”
        这话成功地打消了爱莉丝的气焰。她低下头,不吭声了。
        安泊又有点儿失望。这孩子到底还是不像我呀。
        上初二的时候,安泊想参加周末数学强化班。杨老师说:“我可没时间送你,你要是能骑车,你就自己去。”安泊当即就推了杨老师的二六凤凰上街练车去了,急得杨老师追着她喊:“小心点儿。别把车摔坏了。”初二考上了数学提高班,高一考上了住校的省重点高中,大学到了北京,毕业十三年后又来到了加拿大,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远。我怎么就从来不懂得害怕呢?
        安泊扭了扭身体,让自己更舒服地陷入柔软与温暖之中。
        “别生气了,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她伸出一只手,搭在爱莉丝肩上,“就算是中国的,也不一定是不好的。你知道我,我说话从来不极端。”
        爱莉丝把她的手甩了下去。安泊居高临下地笑了笑,准备结束今晚的谈话:“好了,反正你也不想自己睡,咱们就先保持一段时间的现状吧。”
        “一段时间,到底是多长?”爱莉丝可不想这么早结束,她还有的是精力呢。
        “这,”安泊不准备深谈,“不超过半年吧。”
        “我们班同学,凡是中国人,祖父母来了就不走了。”
        “行了,”安泊有些恼,“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爱莉丝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她不由得认真起来:“中国家庭是怎么运作的?我懂,三个大人折腾一个孩子,受不了!”
        “那叫三个大人照顾一个孩子,得了吧你,到时候高兴还来不及呢。姥姥姥爷做饭很好吃的。”
        “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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