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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图

发布: 2014-1-23 16:08 | 作者: 王芫



        她打算顺着西哈斯庭街往甘比街的方向走,校园就在甘比街上。可是不知怎么拐了一个弯,她发现自己上了里查德斯街。她决定将错就错。但里查德斯街走到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她十分气恼地记起,顺着横在面前的科多瓦街往右拐,也能回到学校。
        恰在这时,一股淡淡的啤酒香味拯救了她。顺着这股香味,她左拐上了科多瓦街。安泊上学的时候,每天从Waterfront公交枢纽一下车,就得一路狂奔往学校赶。偏偏Waterfront站前有个露天酒吧,从早到晚都有人悠闲地坐在那里,谈天说地喂鸽子,看到安泊这样的暴走族,还会亲切友好地打个招呼。那时安泊对这个酒吧的憧憬,就像战士透过硝烟看到了和平纪念碑。她暗下决心:毕业后,一定要专门到那里去一醉方休。其实安泊并不喜欢喝酒。更重要的,一旦真地毕业,她竟然一次也没来过Waterfront。
        这么说,实现愿望就在今天了。在啤酒香味儿的牵引下,安泊终于走进了向往已久的露天酒吧,点了今晚的第三杯“大都会”。
        她感觉很满足,终于圆了一个梦。这就是温哥华的夜生活,好好享受吧。有人说温哥华是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呢,你都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父母居然还对能否适应抱有疑问,整天问东问西。其实,他们的问题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怎么才能适应天堂呢?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陈年旧事。
        那件事发生在安泊13岁左右。当时她家住在一栋老工房里,一共15平米,爸爸、妈妈、苏和安泊,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有一天早晨,安泊在床下发现了一个东西,短粗,鼓鼓的,像一节香肠,肠衣还打了个结。她用手捏了一下,里面是液体。安泊把结儿解开,从里面窜出一股刺鼻的腥味。这时妈妈醒了,伸手就给了安泊一巴掌。
        “我再也不能跟你爸睡在一张床上了。”二十多年后,杨老师落落大方地说。
        安泊终于记起,她今晚的第一次脸红,其实是因为杨老师的坦然。杨老师现在已经圆满了,可以全身而退了。而安泊却离婚了,半途而废了。
        离婚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尤其是对安泊这种有追求的人来说?安泊出国之前,不止一个人建言:要想用英文写作,你必须嫁个说英语的当地人。反过来,也有不止一个人断言:所谓用英文写作,只不过是个借口,其实你就是想嫁一个洋人。“就算我真想嫁一个洋人,”安泊笑道,“也用不着这么高端的借口吧?”
        话虽如此,在出国这件事上,她从没正面跟父母坦然交流过:我出国是为了用英语写作。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跟赵昕讲,可以跟米琪讲,唯独在父母面前说不出口。她不习惯跟父母谈论隐私。
        跟父母能谈什么呢?似乎就只有路线图了。
        安泊想到这儿,脑子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塌方,发生在了她的内心宇宙里。
        
        有人在弹琴唱歌,声音好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安泊循声望过去,看到了一条大船的剪影。对呀,这里是温哥华的waterfront(码头),南来北往的游轮就停靠在这里。黑暗模糊了一切与一切的距离。安泊恍惚觉得,她只消抬一下肩膀,胳膊肘就能触到太平洋。
        文德尔的电话又来了。安泊不想接,可是铃声响个不停,惹得旁人注意她。
        “安泊,你到底在哪儿?”
        “阿拉斯加,”安泊笑着说。
        “你在耍我吗?”文德尔听起来有点儿不高兴。
        “不,不,”安泊猛醒,“我就是想自己坐一会儿。”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我们一起坐一坐,喝一杯。嗯,好吧,其实我知道拉什迪是什么人。”
        “真的?你怎么会知道?”安泊突然有了兴趣。
        “两年前,你告诉过我。我至今记得。”
        “噢,得了吧,”安泊觉得扫兴。又是两年前,她努力想忘掉的两年前。“今晚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咦,我好像看见你了。”
        隔着科多瓦街,安泊看到一个疑似文德尔的人停住脚步,四下张望。安泊其实经常在自己工作的报纸上看到文德尔的照片。房地产广告通常要占本地华人报纸广告的一半。
        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街。街灯照到路面上,科多瓦街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黑暗将一切物体之间的距离都模糊掉了,原本可以确切丈量的,现在反倒变成了无限。安泊想像自己穿过街道,向文德尔走去。然后,走着走着,突然就停在了马路中央。是的,她一定会的。她总是这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突然就停在中途。
        “你到底在哪儿?”文德尔四下里张望。
        安泊一阵心慌意乱,不由分说就挂上了电话。
        远远地,安泊看到文德尔险些跌个跟头。安泊自己的心也一下子揪紧了。
        文德尔恢复了平衡,把电话揣在兜里,沿着科多瓦街的南侧,继续往西走了。假如她想让他回来,现在也许还来得及。她想吗?她的手机就在桌上,离手指几厘米。
        
        凌晨一点,安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设在辛克莱广场的24小时停车场。她刚刚坐进停在五层的车里,文德尔的电话又来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文德尔说,“你喝醉了,不能开车。”
        “谢谢你。我就在停车场坐一会儿,等酒醒了再回家。”
        安泊的心里涌起一点点暖意。
         “其实我家就在附近,”文德尔轻声细语地说,“你要不要到我家喝杯咖啡?”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电梯“叮当”一声。电梯门打开,一个长相丑陋的陌生人走了出来。“不用,谢谢。”安泊说,声音里有深深的疲倦。
        “好吧,”文德尔说,“再见。”
        电梯门又关上了。陌生人不知去了哪儿。电梯门上的数字从5变成4,再变成3、2、1,然后就停在1上,一动不动。
        
        安泊坐在车里,从这个角度,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一点点太平洋。她忽然记起在加拿大的第一年。有一天,她在99号公路上开车,恍然感觉自己可以无限提速,按照飞机起飞的原理,开着这辆Caravan就能直上九霄。
        那时候,她的内心宇宙还是很强大活泼的;那一年,她还是气势如虹一往直前的。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浸泡在“中途”这个词儿里了呢?
        也许,我选错了飞机场。温哥华这个地方,实在是太中庸了。北京是多么极端啊。不仅冬天严寒,夏天酷暑,而且从冬到夏或者从夏到冬的转换,往往只需一、两个星期。温哥华的春秋两季特别漫长。人的头顶上好像有一个盖子,要么一天天越旋越紧,要么一天天越旋越松,反正总也不能到位。
        “也许,”在沉入梦乡之前,安泊想,“我应该搬到阿拉斯加去。”
        
        安泊猛地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车上的数字钟告诉她:现在是早晨六点二十五分。安泊赶紧打着火。爱莉丝每天七点半起床,她必须赶在这之前到家。平常这个时段,街上应该还很冷清,但实际的交通状况却比安泊预想得要糟。
        把车停在车库里,又从车库进了门厅,安泊赫然发现爱莉丝的旅游鞋已经不见了。拖鞋倒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前。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二楼厨房有些乱,明显有人用过。她来不及细看,一口气跑到三楼。主卧室的门大敞着,爱莉丝不在里面。
        安泊顿觉五雷轰顶。爱莉丝半夜起来,发现我不在家,离家出走了?她会上哪儿去呢?安泊发了疯似地在主卧室里翻找,希望能翻出爱莉丝留下的片言只语。她把被子掀到地上,把枕头扔到地上,把床单扯到地上,然后盯着暴露的床垫,无计可施。她揪着头发,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直到被一个硬物硌了脚。低头一看,是只闹钟。闹钟上的时间顿时让安泊清醒了过来。自己车上的表还没有调回到标准时间,此时此刻实际上已是八点十分了。
        安泊冷静了下来。爱莉丝喜欢上学,她不会逃学的。
        
        安泊用了五分钟赶到学校。时间还早,她轻易就在停车场上找到了车位。教学楼还没开门,安泊绕过教学楼,走到操场的一侧。操场大得像草原。安泊举目四望,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操场另一侧的沙坑旁边。
        安泊立即放下心来。她穿过操场,向沙坑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想怎么解释今天晚上自己的缺席。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和裤角。等她跑到爱莉丝面前,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爱莉丝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安泊。一夜没睡好,爱莉丝的双眼布满血丝。
        “对不起,”安泊说,内疚使她把想好的理由又咽了回去。
        “没事儿,”爱莉丝耸了耸肩,“这不是挺好吗?我们直接就进入第二步了。”
        哦,对了,那张路线图。安泊一下子想了起来。有一分钟时间,她在内心深处不住地惊叹。多懂事的孩子!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得多。也许,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长大,本身就像读了一个速成班。
        “你做什么呢?”她注意到爱莉丝一直在挖沙坑,“快起来吧,草地上很湿的。”
        爱莉丝叹了口气,然后向安泊伸出手。她的手心里有一个小纸包,纸包上沾着沙子。“她到底还是没来。”
        “真对不起!”安泊惊呼,这次是真心的。
        “是我该说对不起,我昨天晚上说了谎,”爱莉丝显得有点儿难为情,“它不在主卧室。星期五放学前,我把它埋在沙坑里了。”
        “为什么?”
        “我觉得,在学校,她可能会更容易地找到我。”爱莉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家,有点儿,中国。”
        安泊惊呆了。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孩子的智商又回到了五岁前?她不由自主地,茫然地盯着爱莉丝,仿佛这样就能使她获得进入爱莉丝内心世界的密码。
        爱莉丝刚毫不退缩,依然执拗地仰着头,右臂高举着纸包,严肃而庄重地向安泊出示着证据。
        安泊下意识地将纸包接了过来。
        她轻轻打开纸包,一只肮脏的小牙齿露了出来。参差不齐的牙根中间,有一个暗红色的小圆点,似乎是血。安泊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她用手轻轻抹了一下牙根,血迹还在,仔细一看,才意识到那是牙髓。这是安泊第一次触碰爱莉丝的断牙,奇特的触觉让她心跳加快。七年,牙齿般坚硬的七年。七年来,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时间平行后移理论也许是个错误。
        她把那只断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终于发现它一面是洁白的,另一面则是污黄的。她想起多少次临睡前,自己大喊大叫,要爱莉丝刷牙时别忘了另一面。她的心在刹那间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你到底还是没刷。”她把污黄的那一面展示给爱莉丝。
        “就因为这个?”爱莉丝瞪大了眼睛。
        “我不能肯定,不过我们可以问问她。”
        她用手托起那个纸包,高高举过头顶。她把头尽量地向后仰,好让自己充分地直面头顶上那个想象中的盖子。不仅如此,她还踮起了脚尖,仿佛这样一来,天上的牙仙女就能把她们母女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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