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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图

发布: 2014-1-23 16:08 | 作者: 王芫



        “如果你有了工作,”郑太说,“你就是一个能主动融入社会的人,一个受欢迎的合格的永久居民。凭什么不让你父母来探望你?”
        “这么说,你不觉得这事儿和赖昌星有关?”
        “荒唐!”郑太嘴角微微一撇,“新移民就是喜欢把一切都和政治联系起来。”
        安泊心里很清楚:郑太说的只是一家之言。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家之言就种进了安泊的脑海,再也抹不掉了。从此后,安泊再看报纸,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往招聘专栏上溜。当年安泊毕业之前,里德还说过一段话:“你们如果为生活所迫找工作,一定要找不愉快的工作。比如在停尸房值夜班。这种工作挣得又多,又足够恶心,你用一年挣够五年的生活费,然后就义无反顾地逃离,逃到好莱坞去,住在你朋友家的沙发上,开始写作。”里德的话言犹在耳,安泊却低头走进了一家中文报馆的人事部。
        等安泊从报馆出来,心里唯有庆幸:幸亏这里的华人足够多,能撑起一家中文报纸。安泊在这家报馆当上了编辑。这份工作挣得不多,又足够安逸。一切与里德的建议相反。工作了六个月,就到了报税季节。安泊报了税,让父母拿着税务局的确认信去申请探亲签证。居然双双获得了批准。
        
        安泊转了转脖子,又耸了耸肩膀。在床上靠得时间太长了,后背都快硌麻了。
        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一年前,爱莉丝刚上一年级的时候,自己那种兴奋得发痒的心态。早晨八点半,把爱莉丝送到学校,回到空寂的“中途房”,那是何等地跃跃欲试啊!打开电脑写作吧,用英语!你还有四年的时间!
        怎么突然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跑去上这个南辕北辙的班呢?安泊对自己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她现在完全不需要父母在场。她这个家已经是全英文环境了,爱莉丝的口语已经比自己还要流畅了。要是不小心打碎一只碗,安泊纵然英语再好,也还是会“哎呀!”,爱莉丝则只可能:“woops”。
        安泊一手撑着床头,勉强站了起来。坐得太久了,腿开始发麻。她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每走一步,腿上都好像有一万根钢针在游走。
        一挪一蹭地好不容易走到电话旁,她拿起话筒,按了一串长长的数字,一共15位。
        接电话的是杨老师。“噢,安泊啊”,杨老师有点儿吃惊,安泊很少主动打过去,“你们那儿几点了?”
        “快十点了。”停了一秒,安泊脱口而出,“我有个坏消息,你和我爸没法儿分开睡了。”
        “怎么了?”
        “爱莉丝突然想单独睡了。”
        “噢?这可是怪事儿。”
        “谁说不是呢?”
        两方都陷入了沉默。安泊心里一阵紧张:她会不会一赌气放弃旅游计划呀?那样的话,赶紧辞职还来得及。我还有三年时间。
        “唉,就这样吧,”杨老师无奈地说,“我们凑合一下呗。”
        “啊?”安泊着实吃惊了,“你刚刚不是说,再也不能跟我爸睡在一起了吗?”
        “不能又怎么样?”杨老师淡淡一笑,“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吧?”
        安泊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虽自知无力回天,杨老师还是幽怨而诚恳地扔下了最后一颗炸弹:“当然,我以前确实希望,到了温哥华,一切都会更好。”
        
        杨老师的最后陈述,像是在安泊的内心宇宙里扔进了一颗炸弹,把安泊对她妈多年来的印象炸成了碎片。尘埃落定之后,碎片重新组合,新拼出的肖像竟有几分像安泊自己。杨老师居然也和安泊一样,相信“生活在别处”。
        这个新发现让安泊有点儿心烦意乱。她自暴自弃地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一通乱按,直到看见一张熟悉的沟壑丛生的脸,汤米·李·钟斯。这个频道在演一部老片子,Double Jeopardy。
        安泊在学校里曾经讨论过这片子。最近一年来,对于曾经学过的电影,安泊一直在有意回避,以至于只能靠系列电视剧来弥补对于犯罪戏的爱好。今天情况有变,安泊的内心已经快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当汤米锐利的眼睛盯住安泊时,她眼前就浮现出了“detour(绕行)”的标志。命运的箭头,也许一直都在指着中文报馆。电影学院的生活,不过是中途偶然遇到了一段塌方,“detour”过去罢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时间的流水从她身上冲过,洗掉了关于写作的杂念。水落石出,她完全可以做一个纯粉丝。这感觉也挺好。心态一开放,耳朵就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个词,“中途房(halfway house)”。女主角刚获得假释,还不能回家,只能住在中途房里,每天向假释官汤米报到。安泊不由得一怔:原来“中途房”是用在这个场合的?随即,她就被从剧情里一脚踢了出来,纯粉丝再也做不成了。她眼前浮现出了文德尔的表情变化,先是惊愕,再是释然,然后,然后,好像还有一丝暗笑。
        安泊急忙打开电脑——她看电视的时候总是把手提电脑放在沙发上,以便随时查网上字典或是维基百科。打字的时候,她的手都在发抖:快,告诉我,这个词儿还有别的意思,还有更普遍的意思,绝不仅仅用于假释犯。
        在这儿,查到了。
        丢人啊!她羞愧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这是今天晚上她第二次被羞愧袭击。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一下子说不清,但她分明记得有过。羞愧使她烦躁不安,非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可。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来到自己的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一大把名片。文德尔,文德尔。对,在这儿。
        安泊抓起书桌上的手机,拨通了文德尔的号码。三声铃响过后,有人接了起来。
        “你好,安泊。”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电话,安泊颇感意外。其实这不过是房产经纪的基本功。
        “对,是我。”
        “你好吗?”文德尔快乐地说,“你的中途房住得怎么样?”
        这句话相当于往汽油桶里扔了一根火柴。“够了!我知道你在心里笑话我,我早就知道!”安泊吼道,“可是我告诉你,我一定能用英语写作。一定能。拉什迪说过,英国人的历史发生在海外。海外!依我看,连你们的语言都发生在海外,现在又被我们带回来了。你知道拉什迪是谁吗?我料你不知道。你不看文学作品,你这种人最多就看看电影。”
        “耶稣基督啊,”文德尔喊道,“我正在看Double Jeopardy,你是怎么知道的?”
        假如他们再多吵两个回合,安泊一定能听出来,文德尔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可惜,安泊再一次出戏了。
        她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安泊轻轻推开隔壁的门。这个房间果然小,门一推开,安泊的阴影就轻而易举地覆盖了半张床。爱莉丝的小身体蜷缩在大被子下面。
        安泊站在门口,轻言轻语:“是我把你吵醒的吗?实在对不起。”
        “你走开!”爱莉丝用尽全力怒吼,幸好被子起到了一部分消音作用,否则邻居一定会报警。
        “好吧,那我就听你的,”安泊把门关上,完全关严之前又补了一句,“有什么需要,还可以再叫我。”
        门一关紧,爱莉丝哭得更掏心掏肺了。
        安泊的内在宇宙又一次受到冲撞。这孩子到底还是像我啊,心思就像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她重新把门推开,走到床边,未经邀请就坐在了爱莉丝身边。果不其然,爱莉丝的哭泣反而开始退潮了。
        等爱莉丝完全平静下来,安泊说:“你要是后悔了,就直说吧。咱们还可以搬回去。你迟早能够一个人睡,但是不能着急。那么多天都没做到的事,怎么能指望一个晚上就做到呢?”
        “不是为这个,”爱莉丝抽抽答答地说,“我难过,是因为我怕牙仙女找不到我。”
        “你又掉了一颗牙?”安泊不免紧张起来。“哪一颗?”
        爱莉丝坐了起来,把嘴巴从左耳咧到右耳。安泊忐忑不安地捧着艾莉丝的头,左看看左看看,直到弄清原委,内疚感才稍稍有所减轻。原来是一颗新牙在乳牙没掉之前就已经萌了出来,现在乳牙虽然掉了,却并没有因此留下明显的空洞。
        “牙呢?在主卧室床头柜上吗?”安泊故意逗她,“我给你拿过来好吗?” 
        爱莉丝羞愧不已,猛地拉过被子,蒙住头。“呜呜呜呜。”这次哭得更委屈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过去守着它。”
        
        母女俩回到了主卧室,头挨头地躺下了。
        好像是怕失去安泊,爱莉丝两只手紧紧捧着安泊的头。安泊伸出手,反身摸索着关上了台灯,缩手回来的时候不留神把闹钟碰到了地上。
        “别动,”爱莉丝的手紧紧地捂着安泊的耳朵,“别去捡。”
        安泊攥着爱莉丝的手,把她的两手拉下来。四只手放在两人胸前,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也许是今晚折腾的时候太长了,不到三分钟,爱莉丝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对不起,”爱莉丝呢喃着,“等姥姥姥爷走了,我自己一个人睡,我保证。”
        “我相信你,”安泊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最多再有半年,等他们走了,一切重新开始。”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爱莉丝的鼾声。
        
        只是,她现在不大相信自己了。“我还有两年半。”黑暗中,安泊苦笑了一下。
        她想起了娘家办的那场送别晚宴。那是2006年的农历初二。按北方风俗,出嫁的女儿要在那一天带着女婿回娘家。安泊为了安置爱莉丝(那时还叫豆豆),两周前就来到了石家庄。父母之所以特意选在初二设宴,是为了不让赵昕跑两趟。但只有安泊知道,赵昕一趟也不会来了。
        一直到晚宴之前一小时,安泊才装模作样地告诉父母:赵昕刚才打电话,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杨老师和安校长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于是,非常没来由地,在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安泊突然对妹妹苏说:“等我在温哥华站稳脚跟,我就让咱爸咱妈把豆豆给我送过去,然后我再想办法让他俩留下来。”
        苏不很热心地“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买账,“加拿大到底有什么好的?”
        “北极熊!”丁当,苏7岁的儿子,快乐地接了个下岔。
        “答对了!等姥爷姥姥站稳脚跟,我就让他们把你接去上学,好不好?”
        “太好了!”丁当跳了起来,“外国小孩过得可快乐了!”
        这一下,在场的四个大人一齐把目光转向了安泊。安泊知道,她挠到了全家的痒处。于是,她清了清喉咙,自信地迎接着大家的目光,开始描述仓促间画出的路线图:
        “如果一切顺利,五年之内解决咱爸咱妈的身份问题。等咱爸咱妈的事儿办妥了,就接丁当去加拿大读书。丁当现在七岁,五年后十二岁,到加拿大正好上中学;十一年后中学毕业,再上二年大专,毕业后就能以‘加拿大经验类别’申请移民。重点在这儿,加拿大有一个独特的‘加拿大经验类别’,只要上两年大专就能拿到身份。这就已经十三年了。一旦丁当站稳脚跟,他就能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你俩(指苏和她丈夫)去加拿大团聚。这大概还需要五年。也就是说,十八年后咱全家都变成加拿大人,在温哥华团聚。”
        “姐,我敬你一杯!”苏最先反应过来。
        安泊的心,被全家人的热情融化了。是的,我漂洋过海,是为了你们。
        
        真地到了大洋彼岸,安泊的热情却逐渐冷却下来。她开始后悔当初说的那番大话。父亲安排爱莉丝独自来加,虽给安泊造成些许不便,却也使她如释重负:那张路线图,反正不是我撕毁的。
        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了。路线图的诞生也许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自己和他们之间,也许永远剪不断扯还乱。可是这,这,完全说不通啊。
        安泊从小跟父母就不亲。初二那年为什么非要上个数学提高班?就是为了在中考时脱离父母任教的学校。寄宿高中的第一夜,宿舍里别的同学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唯有她一个人哭不出来。她只好用被子蒙着头,装哭。那是她第一次体验孤独,不是因为和父母分离,而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爱莉丝翻了个身,顺便把被子扯过去一大半,看来是已经睡熟了。安泊睡不着,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也许是起得过猛,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仿佛一跤跌在悬崖边上,往下看到一片虚空。
        一阵柔和的手机铃声从书房传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爱谁谁,有个人说话也挺好。
        她跑进书房,抄起手机。原来是文德尔。
        “文德尔?什么事?”
        “我向你道歉。我不想冒犯你。如果我无意中说了什么让你感觉不好,我郑重道歉。”
        “没关系。其实这也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刚才没有打扰你的工作吧?”
        “没有,我在喝酒。你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为什么不呢?你在哪儿?”
        文德尔说了一个酒吧的名字。
        
        安泊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开车来到温哥华市中心,然后把车停在一个24小时立体停车场。一旦踏上温哥华街头,她的心意又变了。温哥华的秋夜温和湿润,有一种消磨一切,瓦解一切的魔力。海风习习吹来,安泊顺水行舟,拐进了路过的第一个酒吧。
        安泊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尽量摆出老练的架势,点了一杯“大都会”。她的上一杯(也是她唯一的一杯)“大都会”,距这杯有三年之久。那一天是他们班上的贾斯汀过19岁生日。加拿大法律规定:19岁以下不能饮酒。终于满了19岁的贾斯汀举着一杯“大都会”,对安泊无比惆怅地说:“你知道吗?从现在开始,每次喝酒都是合法的了。”
        贾斯汀现在应该有22岁了。安泊偶尔也会登录一下Facebook(脸书),看看过去的同学们如今都在做些什么,只是自己从不发言。贾斯汀回了萨斯卡通省老家,在那儿找了一份工作,打算挣够了钱就去巴黎,拍一部关于大城市建筑涂鸦的记录片。他并没有在停尸房工作,所以攒钱的速度不太理想。
        一杯很快就喝完了,安泊又要了第二杯。他们班上恐怕只有凯文具备在停尸房工作的潜质。他喜欢写恐怖片。凯文啊凯文,你如今又在哪儿蹉跎呢?
        不知不觉,第二杯又喝完了。安泊刚想举手叫服务员,就听见手机响。酒吧里很吵闹,安泊把钱扔在吧台上,一溜小跑着来到了街上。
        “你到哪儿了?”文德尔问。
        她想撒个谎,但是她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于是真话毫无阻力地脱口而出:“好像是西哈斯庭街和里查德斯街的交叉口。”
        “那你顺着西哈斯庭往候马街走。哦,算了吧,你原地别动,我去找你。”
        “不不,你不用过来了。”安泊说,但是文德尔已经把电话挂了。
        安泊抬起头,四下里看看。她的学校就在西哈斯庭街上,她对这一带曾经了如指掌。校园24小时都对学生开放,计算机房里、摄影棚里,分分钟都有人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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