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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图

发布: 2014-1-23 16:08 | 作者: 王芫



        “没兴趣?我看你是没良心!你以前特爱吃。让我想想,红烧豆腐,猪肉炖粉条,茴香馅饺子,这三样你吃起来没够。”
        “有这事儿?”爱莉丝眨巴着眼睛,“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你全都忘了?”这下安泊真地吃惊了,“你在姥姥姥爷家住过一年多呢”
        “那时你在哪儿?”爱莉丝警觉起来。她眯缝着眼,能量开始在目光中聚集。
        “我,我在温哥华啊”,安泊开始口吃,“我必须自己一个人过来,我要上学,要买房子,要定居,好多事要做。”
        “你抛弃了我?”爱莉丝发现了一个简单且惊人的事实。
        “不,不是这么回事。看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全都忘了吗?”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中国了,对,还是不对?”爱莉丝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安泊,小脑袋在四个方向上灵活转动,就像机场安检员用的手持探测仪。
        “你也可以这么说。”安泊嚅囁着,“但是……”
        但是爱莉丝什么也不再说了。她下了床,把被子从安泊腿上扯下来,摊开,把枕头从安泊身后抽出来,放在被子中间,再把被子卷成一个筒,然后双臂满满地抱着,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留下安泊一个人坐在双人床上,瞠目结舌。
        安泊出国的时候,曾把爱莉丝留在父母家里,直到一年半后,才把她接到加拿大来团聚。安泊至今还记得,久别重逢之后,她竟然对爱莉丝无话可说。所幸她灵机一动,从机场直接把爱莉丝带到了斯坦利公园。玩够了,该回家了,筋疲力尽的爱莉丝一上车就睡着了。“这倒是有利于倒时差呢”,安泊想。
        第二天,安泊带爱莉丝去了更远的地方:温哥华岛上的维多利亚。那个地方安泊一直很向往,但又觉得一个人开车坐渡轮,不划算。现在好了,她的车上有两个人了。
        在渡轮上凭栏远眺,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安泊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也在恢复。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长篇大论,爱莉丝就喊“饿了”。于是她只好将爱莉丝带至“内景/餐厅”。安泊给爱莉丝要了一盘儿童版汉堡加薯条,自己要了一盘意大利面。那盘面的名字很诱人:海明威面。其实就是面条上盖一块白色的鲨鱼肉,再浇上红色的番茄调味沙司。
        “啊,漂亮!”安泊心情大靓,摩拳擦掌,准备吃海明威的肉,喝海明威的血。
        “我能尝尝吗?”爱莉丝问。
        “当然,”安泊立刻把自己的盘子推给了她。爱莉丝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双手轮流用刀叉戳盘子里的面条。
        安泊告诉她吃面条的方法:把叉子扎在面条上,然后转圈,面条就缠在了叉子上面,一圈一圈地转,直到缠得像个纺锤,再把叉子送到嘴边去咬。爱莉丝咬了一口,然后兴味索然地扔下叉子。
        “吃多了就习惯了。”安泊笑着说。
        “我今晚住在哪儿?”爱莉丝换了个话题。
        “住饭店。怎么了?”
        “明天呢?”
        “明天?明天我们回家。你是问这个吗?”
        “回你的家?”
        安泊被问蒙了。
        “我是说,”爱莉丝表情严肃地问:“以后我就一直住在你家里吗?”
        这句话对安泊内心宇宙的冲击,不啻于一次海啸,它强力摧毁了安泊让爱莉丝独自睡觉的决心。后来的许多个晚上,当安泊貌似平静地躺在爱莉丝身边的时候,她其实一直在紧张地准备台词。假如爱莉丝问:“为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中国?”她就会说:“因为呀,是这样的……这样的……还有这样的……。”但爱莉丝一次也没有“预备,起!”日子一天天过去,安泊慢慢地放松了排练,直到今天被打个措手不及。
        
        当初安泊独自一人前往加拿大,是为了更快地学英语。她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浸泡在英语环境里,身边的人连打喷嚏都是“achew”,而不是“阿嚏”。
        34岁的时候,安泊被一种冲动劫持了:她要用英语写作。
        这冲动可以一直追溯到二十出头。当年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安泊就有一个梦想:此生要用英语写作。这想法当然受到了质疑:“中文一共有多少个字呀?你已经把《康熙字典》都认全了,然后才觉得中文不够用?”安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绕不过这个问题,更何况她的文字水平在他们中文系还是中等偏下的。那时,唯一支持她的人就是赵昕。赵昕从不试图跟她讲道理。赵昕支持安泊的一切梦想,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一来二去,安泊和赵昕相爱了。有了爱情的肯定,安泊对于写不写小说,用什么语言,竟然都不大讲究了。
        27岁,安泊嫁给了赵昕。30岁,安泊有了爱莉丝,并且辞掉了报社编辑的工作。辞职本是权宜之计,碰巧赵昕很能挣钱,于是安泊就再也没出去上班。
        谁也没料到,爱莉丝的出生激发了安泊的旧日梦想。望着这个身长56厘米体重3700克的小生物,安泊禁不住想:要是现在把她扔进英语丛林之中,会发生什么呢?还会有人用《康熙字典》来为难她吗?嗯,慢着,难道我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新生儿吗?我只不过一生下来就30岁罢了,再学上30年英语,到了60岁上,难道还不能写完一部英语小说?
        这么一想,安泊顿感柳暗花明。自己过去错就错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其实,只要自己想得通,别人根本不可能阻挡你。
        再说,现如今她身边的“别人”也只剩下了赵昕。安泊于是跟赵昕讲自己的“时间平行后移”理论。但是这一次,赵昕居然说:“太晚了。”
        “不晚,”安泊解释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关键是你怎么看,如果你把自己当成0岁,你就可以从零开始。”
        “对我来说太晚了,”赵昕说,“十年前我倒是支持过你,可惜你当时没能坚持。”
        “那当初我放弃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安泊埋怨赵昕。
        “写作不是最重独立,最怕干涉吗?”赵昕严肃地说。
        安泊立即意识到:她跟赵昕的关系已经改变了性质,因为赵昕开始跟她讲道理了。
        安泊本来就没有阵容庞大的亲友后援团。她和父母一向不亲;自从她结了婚,她就和同学、同事们都减少了来往。现在赵昕也从后援名单上自动消失了,她就成了孤家寡人,只能与几个早已不在人世的英文作家进行心灵沟通。她的内心宇宙,就是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最终决定到北美去,对她来说就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了。
        噢,对了,别忘了米琪。米琪是赵昕的生意伙伴陈健的妻子。安泊和米琪谈不上亲密,但也一直礼尚往来。米琪劝安泊:“成年人学英语,绝对不可能达到写作的程度,最多是用英语做一些具体工作,电脑编程啦,卖化妆品啦,当保姆啦。前几天我去九寨沟,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个留学生,她就是这么跟我讲的。”
        安泊不认同。不过,通过与赵昕的渐行渐远,她已经体会到,不同宇宙之间的隔膜,绝对无法正面突破,只能侧面绕开,避免争论。于是她解释说:“其实我就是想多挣点儿钱。用英文写作版税高啊。”米琪耸耸肩,无话可说了。最近一段时间她和陈健也经常为钱龌龊。安泊微笑着问自己:“‘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用英语该怎么说呢?”
        
        安泊一到温哥华,就报名读了温哥华电影学院的一年制编剧培训班。她其实更想读UBC的创意写作硕士,可是读硕士的申请手续太繁琐,成绩单啦,三封推荐信啦。安泊是一个新生儿,你让她上哪儿去整这些东西呢?反正写电影也是写,也是用英语。
        那是何等紧张、快乐的一年啊!每天都有对付不完的作业,英文的。
        加拿大让安泊最感贴心的,就是没有年龄歧视。安泊办驾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祖母级的办事员。老太太慢慢腾腾地敲着键盘,时不时朝安泊羞涩地一笑:“对不起,今天是我上班第一天。”安泊对自己后半生的自信,立马就得到了巩固和加强。
        在电影学院面试的时候,系主任曾问安泊:你未来的同学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精力充沛。你能适应这样的学习节奏吗?安泊从容地用上了她的时间平行后移理论:“我十二岁才开始学英语,我的英语年龄和他们的生理年龄差不多。”系主任竟然点头,表示认可。
        在这里,绝对没人用“人过三十不学艺”的歪理来打击安泊。安泊内心的小宇宙,终于与大环境和谐一致了。虽然年纪有一把,可我还是新移民呢。我愿意拿自己当孩子,谁能管得着?安泊觉得自己找到了家。
        眨眼之间,安泊毕业了。毕业典礼之前,有个叫里德的老师对大家说:“我打赌,你们只要耐心写作五年以上,遭到拒绝的次数超过一百,每个人都能卖出至少一部作品。”
        “要是你输了呢?”有人问。
        “我请全班吃顿饭。”
        “我是想输呢?还是想输呢?”安泊快乐地接了个下岔。
        这帮二十出头的同学们,基本上是毕业即失业。安泊的故事则是另外的讲法,她是毕业即离婚,离婚即分割财产。北京的房子给了安泊,赵昕替她卖了,把钱全汇给了她。如果安泊正常写作正常消费,这笔钱够她支撑十年。按里德的算法,在坐吃山空之前,安泊应该已经卖出至少两个剧本了。中年人到底还是有优势的。
        那是2007年,从国内往加拿大带钱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加拿大也算是个领土大国了,这些人若是均匀地撒下去,无非就是大海里撒几根针而已,兴不起半点儿风浪,偏偏他们一头就扎进了屈指可数的那几个社区。安泊所住的列治文,便是其中之一。短时间内,大温哥华地区的房价节节上涨。起初,安泊捂着钱包作壁上观,观望了三个月,实在坐不住了,一狠心就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于是,就有了那段关于中途房(halfway house)的对话。
        那是安泊对自己的英语充满自信的一段时间。她刚刚结束为期一年的超强度写作训练:一天要读两个剧本,一个星期要写三十页。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学习。新词汇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耳朵、眼睛流进去,然后再从嘴里、手下涌出来,无需经过大脑处理。当然,她也有用错词儿的时候。但她的那种错,带着异国风情,带着想象力,老师和同学们都能理解,甚至欣赏。文德尔表现出来的诧异似乎很纯,不带其他成分,这让安泊在刹那间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有时间的话,回去还是查查字典吧,也许“中途房”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可是哪儿有时间啊!马不停蹄地看房,看中了就得赶紧下单,晚了会被别人高价抢走。然后就是签意向,验房,签正式合同,安排付款,收房。一桩桩一件件,间不容发,直到正式搬进来。
        搬进来之后,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中途房”这个词。只是,她不能立即上网——她已经十分习惯网上词典了,因为新房子还没开通网络服务。她只好拿出笔记本,把要做的事情一条条地列出来。列单子的过程中,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跳跃到了另一件往事上。
        安泊离家飞往加拿大之前,曾经为全家计划过一个路线图:第一步,安泊自己安顿下来;第二步,给父母申请探亲签证,顺便让他们把爱莉丝带过来。她画图的时候并没明确定义什么叫做“自己安顿下来”。如今学也上了,房子也买了,她无端地觉得:是时候该走第二步了。
        偏赶上那一段时间,探亲签证很不容易批。安泊周围有几个案例,都是父母一同去申请,结果只批下来一个人。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母亲。安泊跟父亲商量:能不能让母亲先来?父亲却表示:要么两人一起去,要么谁也不去。安泊解释了两句,曾经的安副校长便强硬地说:爱莉丝也大了,你自己也带得了了,找个朋友把她带过去,就省得我们跑一趟了。
        安泊只能措手不及地迎接爱莉丝的提前到来。按她的原始路线图,爱莉丝虽然来到安泊身边,但仍然可以躲在姥姥姥爷的“港湾”里,不会对安泊“出海打渔”形成干扰。现在爱莉丝独自来了,安泊无处可躲了。
        爱莉丝刚来的时候五岁半,只能上半天的学前班。安泊想给她报个课后托儿班,但是所到之处皆满员。“新移民太多了,”人们这样解释。
        排了半年队,等到爱莉丝上小学一年级了,才有一家教会办的课后托儿班空出了名额。
        乱七八糟,枝杈横生的一年总算过去了。安泊的生活终于理顺了,可以安心写作了。
        然后,有一天,十分偶然地,她在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名叫《电影学院秘档》(Film School Confidential)的书,那上面说:电影学院的毕业生要抓紧毕业后的第一年。因为一年以后,新的毕业生又该上市了。要是毕业一年还没把自己卖出去,您就只有下架的份儿了。
        “胡说八道!”安泊愤怒了,“我们里德老师明确说过,毕业生的保质期是五年。”
        然后,又是非常偶然地,安泊在华人超市遇到了郑太太。
        郑家人是开家庭旅馆的,移民已经二十多年了,安泊刚落地时就住在她家里。郑太太交游广阔,能说会道,副业卖保险。安泊搬出郑家后,郑太还曾多次试图联络她。安泊对保险不感兴趣,慢慢地两人就断了联系。
        早上九点的超市里,基本上都是送完孩子顺便拐进来买菜的家庭主妇。第一眼看见郑太的时候,安泊心里不由得一凛:难道我又回到了主妇的行列?郑太热情地打了招呼,安泊不冷不热地还了礼。
        郑太随口问了一句:“你爸妈签下来了吗?”
        安泊随口答道:“两个非要一起来,可我又不敢给他们申请,怕拒签。”
        郑太太紧跟着出了一个主意:“关键是你要有工作。”
        看安泊不解,郑太进一步阐述道:“现在的中国移民实在让人看不懂。怎么会那么有钱?一落地就用现金买一套大房子,然后什么都不做,每年报税时声称自己没收入,住着豪宅领着救济金。这样的人,再让他们把父母接来,加拿大这个福利社会非破产不可!”
        安泊立刻在脑海中反思了一下自己:我用现金买了一套小房子,可是我没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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