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慧和蒋卫超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同时站住了.太阳很亮,兰慧把头低下,微微眯了一下眼,看上去好象是有些怕阳光, 其实她是暗自压了一下眼里的泪水.
那么,就这样了.蒋卫超踌躇着说.
好的. 兰慧也不抬头.
你自己,以后多保重.
知道,没事的.兰慧终于还是看了看蒋卫超, 笑了一下说,你也一样,别太累了.
嗯.蒋卫超回答说,你怎么回家? 要不要我送你一段?
不用了,我叫出租车,你走吧!
兰慧看着蒋卫超往停车场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接了一个电话,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是个让他愉快的人打来的。他步履轻松,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仍然很有活力。兰慧想,他其实并不是特别难过的,四十二岁的男人,离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也许他还有如愿以偿的如释重负呢。想到这里,兰慧的心就往下沉了一下,一丝丝的妒和怨浮了上来,她知道这妒和怨都来得毫无道理,15年的婚姻走到散伙, 蒋卫超其实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一想到这个新好男人以后要被别的女人享用了,兰慧的心里就极端的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差一点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是单身一人了。
兰慧没有叫出租车,她慢慢地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这是个春天的上午,上班的高峰已过,街上的行人不多. 兰慧有些茫然,不知该去哪里.。儿子最近一段时间都住在奶奶家,他们不想让12岁的孩子介入大人之间的事, 直到现在, 离婚这件事他们也还没准备好告诉儿子，以后如何办,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兰慧也不想回到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家, 那个三室两厅的公寓,自从儿子和蒋卫超搬走以后,就显得空空荡荡的。
公共汽车来的时候,兰慧上了车,她买了一张到终点的票,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车上的人不多,有一对少男少女紧靠在一起看着手机上的东西低声地笑, 别的人则木着一张脸看着窗外发呆. 兰慧记不得有多少年自己没坐过公车了，大学毕业两年后就嫁了高自己两个年级的蒋卫超, 而蒋卫超这个人一直都还算是能干。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有车有房一族了.虽然房是外贸公司分的房, 车也不过是一部小小的夏利, 但从那时候起,兰慧就告别了挤公车挤到夏天一身臭汗冬天像沙丁鱼罐头的日子。
坐在公车上兰慧才发现现在的公车,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公车了,车身比原来宽大明亮了许多,座椅干净,也有了空调。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分手前的争论中蒋卫超气急败坏地责备她的那句话: 你这个人, 几十岁了还虚头虚脑的,你以为你是天使在人间啊, 人间是什么样的,你搞清楚了吗?人人都在过日子,就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呢。蒋卫超说这话的时候,是知道了兰慧和秦羽生的暧昧关系,气得脸色铁青.。
公共汽车在百货大楼门前停了一下,上来了许多的人,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车里开始挤了,兰慧把腿往座椅里收了收,将脸转向了窗外.她有些不习惯那股突然迎面袭来的微酸的人气.
这个春天的上午,刚刚离了婚的四十岁的女人兰慧, 上了一辆久违的公共汽车,她跟着车漫无目的在巨大的都市里游逛, 同时问着自己,如果没有那次的同学会, 自己和蒋卫超会离婚吗?
二,
兰慧收到大学班长发来的关于召开G大学中文系毕业20年纪念活动的邮件时, 她离开G大学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也有20年了。这么多年里, 因为阴差阳错的原因,她竟然一次都没回过那个城市。兰慧原本不是特别念旧的人, 毕业后到了北京，和蒋卫超成了家有了孩子,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和过去的同学联系. 收到邮件时,她还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样的活动会有多大的意思。
和别的人的大学生活不一样, 兰慧对大学四年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一来是因为她进大学时年龄比一般人小一些, 不到十六岁就上了大学,无论从知识面到生活面都没什么积累, 四年里的功课也就是继续着高中的学习方法,谈不上有什么自己的见识, 但考试却是回回都差不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兰慧是个好看的女孩子, 在男生多女生少的学校里, 自然是鹤立鸡群一样的惹人注目, 少不了有许多男孩子献殷勤, 光应付这些示爱者,就让兰慧很是忙碌了.蒋卫超那时在经济系读书, 能够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胜出, 也是花了不少工夫的。他比兰慧先毕业,早两年分到了北京的经贸部工作,有了工资,也有了许多出国的机会.他人在千里之外, 却有比别人更好的韧性, 每次出国,都会带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回来寄给兰慧.不能说是因为这些东西多么有价值, 只是蒋卫超那份持之以恒的决心最终还是打动了兰慧.兰慧终究还是个单纯的女孩,被人这么长久地惦记着温暖着,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所以毕业时兰慧也到了北京,在一家时尚杂志做编辑,和蒋卫超开始了正式的恋爱。
她最后决定去参加同学会,还是听从了蒋卫超的意见。蒋卫超因为比她早毕业两年, 也比她早两年参加了20年毕业庆典的活动。蒋卫超说, 同学会不愿露面的那些人, 大都是混得特惨的人,怕去了自尊心受不了。你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 人还是风韵尤存, 还不赶快去露一下小脸, 要是等到下一次同学会,可能真是好多人都没法看了,有人离开人世了也是说不准的.这样的聚会,聚一次就少一次了。
兰慧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短暂的怀旧的同学会,结果却改变了她生活的轨道,这是她未能料到的。她没想到那一群到了中年的男人女人, 在相聚的两天里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仿佛他们又回到了青春时期,只不过比那时更多了些坦率和直接,毕竟都是有了些经历的人了,不再像过去那么羞涩和含蓄。兰慧淡漠的心, 被意想不到的触动了。
兰慧在做了许多年安静的妻子和母亲之后, 突然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仍然还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有个当年曾经干瘦矮小的男生在喝了几杯酒后突然拉着兰慧的手说,你知道,你曾是我心里的天使, 我爱你爱到说不出口,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心里总想,你这样的女孩,要怎样优秀的男人才能娶啊，可你怎么就那么随便地将自己嫁了呢?
那男生涨红的脸上有浓厚的酒意,两眼含泪地盯着兰慧.
那一瞬间,兰慧也情不自禁地热了眼，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地被人疼惜了。
这些年来,兰慧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一种生活,舒适的波澜不惊的.她算得上是一个好太太好母亲。蒋卫超按部就班地升了局长, 兰慧也当上了杂志的主编。家里的房子越换越大,车子也从夏利换成了马自达。两个人的感情虽不象谈恋爱时那样热烈,倒也很少闹矛盾。兰慧没后悔过嫁给蒋卫超,他是一个对女人并不强求的人,一直以来,他都让兰慧做着她喜欢的事,家庭生活方面也从不挑剔她。兰慧手下不少的年轻女孩子,常常毫不掩饰地羡慕她们主编的好丈夫。对此, 兰慧也就是一笑而已。蒋卫超这个人,兰慧是太了解了,就算是有风流的心,也没有风流的胆, 更何况,他这一辈子有了兰慧这样的老婆也该知足了吧?
同学会结束的那天,兰慧独自搭飞机回家。坐在候机厅里等着上飞机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透过机场巨大的玻璃窗,停机坪上的点点灯火显得很惶惑和忙乱。突如其来地,兰慧的咽喉处就硬了,有一团东西咽不下去。大厅里哄闹的背景退了一下,变得隐隐约约。同学会热情和放肆的余温还在,这一刻就显出了清冷来。旅行对兰慧并不陌生, 陌生了的是这种感受,有些茫然,有些孤寂,有些力竭,可所有的感官都是张开的，这曾是兰慧年轻时的向往的感受------人在路上! 这种感受在兰慧的身体里安静地流动着,好象一个苏醒。兰慧想,我都快忘了我自己曾是什么样的女孩了,这种哀愁和伤逝的感受,是多么美妙啊!
兰慧忍不住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她写到: 没有认出你来,完全无法想到当年那个孤傲青涩的少年,已经成了男人…….,写到这里,兰慧一下子停了下来,她问自己, 我在说谁? 这个成了男人的少年? 她清理了一下思绪,发现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她只是有了一种感受,15年前那些她没放在眼里的男生们,重新让她找到了被宠爱的快乐!
三,
星期天的早晨,兰慧和蒋卫超亲热了一阵后躺在床上闲聊。聊着聊着,兰慧想起了同学会上那个男生说的话,就不无得意地将这件事讲给了蒋卫超听.，蒋卫超听完无动于衷地说, 你们班的男生,真是无聊,什么岁数了,还说这种话。
兰慧原本以为蒋卫超会得意一下,他毕竟如愿以偿的娶了别人心里的天使,没想到竟等来了这么一个回答.顿时心里就有些不爽。
这种话怎么了? 这说明别人重视我.这说明我的魅力,哎,你这个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蒋卫超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这样的话,你也真信啊,我们班同学会时我对女生说的,比这个动人多了,那也就是一说而已,过了20年, 那帮女生都是中年妇女了,不好意思打击她们罢了。说实话,能嫁到我这样的好男人,你的运气已经够好的了。
兰慧听到这里,没好气地也挺身起来: 照你这么说,到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了? 那你当年干嘛追我追得鸡飞狗跳的啊?
蒋卫超笑了: 你还真来劲了啊? 行了,起床吧, 我还要带儿子去钓鱼呢,总不能让我们爷儿俩空着肚子出门吧?
等到那父子俩出了门,家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兰慧东摸西摸地收拾了一下家,就坐到了书房前,她这个周末还有活要干, 要把下一期杂志的稿定下来。干活前, 兰慧到信箱去收了一下邮件.除了几封约稿信外,还有一封是一同学发来的,带着超大附件的同学会的照片。
照片一张张地看下来,兰慧干活的心就散了。她发现同学会的那两天因为处于一种亢奋中, 只顾感叹和傻笑, 好多同学现在的生活都还没细聊呢。她知道有两个较好的同学还在写作, 就去百度搜了一下, 还真看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介绍,就又把他们的文字找出来读了。
毕业的时候兰慧曾经不无伤感地对一个女友说过,这一分手大家就天各一方,怕是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也许生死都无法知晓了。那时候,谁会想到那么快的这世界就被互联网缩成了一个世界村,别说中国了,就是散到了世界各地想见的人都能见到,再也觉不出远了。
想到这里,兰慧的心动了一下,她突发奇想地想起了一个问题: 过去哪些追求过自己的男生们, 现在都在做什么呢?都成了什么人呢?
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天的上午,已为人妻人母的中年女子兰慧在有些怀旧的情绪里,开始了对过去的回顾。这回顾带着许多的好奇,因为她在百度上搜索的这些名字,都是已经许多年没消息的人了,她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这种搜索,是不为人知晓的窥探, 搜集着点滴蛛丝马迹的信息, 然后象玩拼图游戏一样拼出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这个游戏让兰慧觉得很有趣,也很刺激。
与此同时,这种搜索的过程也让兰慧有许多的感慨, 这些人都曾在过去和她的生活有一些交错, 换句话来说, 如果她那时候愿意, 这些人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今天的蒋卫超---她的丈夫。当然, 他们都不是蒋卫超本人,那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生活可能性。兰慧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做这样的回顾, 无意中就有了一个对自己做小结的心情,婚姻这道选择题, 她到底选对了没有?
百度出来的结果,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学机械的男生, 兰慧在一个关于进出口设备展上看见了,好象也是个负责人。原社科所的一个人,也成了美国一知名大学的教授。当然,百度上能搜出来的, 大小都还混成了个人物.，还有一些人名后跟出来的信息,一看就和兰慧要找的人无关, 比如被害人XXX生于1980年原住牛家村什么的。兰慧知道,这搜不出来的人,一定是和和自己一样被淹没在平凡的日子里了.
秦羽生,就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被兰慧从百度里搜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