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于秦羽生的资讯多达数千条,从出席的会议到专门的人物采访应有尽有的。兰慧一条条的翻下去,很是吃惊。说实话,她有些无法想象这就是以前她认识的那个秦羽生,金融公司的老总也就罢了,关键是关于他的那些报道里提到的这个人,美国名校镀金回来,中国证券市场的始作俑者之一,讨厌交通堵塞居然每天踩着旱冰鞋去建国门五星级的写字楼上班…….这一切,都和兰慧记忆中那个清秀倔强的男孩子联系不起来。唯一能证明此秦羽生就是彼秦羽生的是网上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虽然都是正襟危坐的会议照, 兰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特别.
兰慧和秦羽生相遇在她到北京的第一年,他们一起住在文化部的宿舍里, 那是文化部家属楼里面的半地下室, 有半个窗户高出地面去,呆在屋里时, 能看见那些或胖或瘦的小腿走过。那地下室宿舍,也是按照三居室的结构来建的,住进了三个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兰慧在杂志,秦羽生在部机关秘书处。
对兰慧来说,秦羽生曾是让她动过心的男人。秦羽生是西北人,家在兰州。兰慧已经是她们那一届毕业生中年龄小的了,秦羽生居然比她还小了半岁。这就让兰慧一开始对他就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单身的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住在一起,许多时候也是吃在一起的,自然交往很多。秦羽生知道兰慧是有男朋友的,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对兰慧的感情，他对兰慧的感情中有一股执拗和狂热,还混合着一种少男的依小卖小的蛮不讲理。
兰慧记得有一个晚上,秦羽生待在她的房间里和她谈了大半夜,抽得她满屋都是烟气，最后他跪在地上将头伏在兰慧的腿上, 对她说, 我求你,跟我走吧, 我会爱你一辈子,给你最好的生活, 你别嫌我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而骄傲的。兰慧拉不动他, 却感到了腿上的裤子有些湿热.。兰慧将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去叫了一声:秦, 眼泪也就下来了。他们拥抱在一起,秦羽生死命地吻她, 将她的嘴唇都咬破了,她自己只觉得头嗡嗡的,舌尖上全是陌生烟草的辣和苦。
兰慧总是叫秦羽生”秦”,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叫秦羽生或羽生都不能表达她对他的感受,前者太正式了,后者又太亲近了，惟独这个”秦”, 一叫出来, 就已是百感交激万语千言了。兰慧和蒋卫超的恋爱, 是最顺理成章的事, 温情也有, 思念也正好,俩人在一起好比符合型号的螺母和螺丝,搭配得妥妥贴贴的, 结婚也就是早晚的事, 对这一点, 兰慧从来没有犹豫过。但这并不能消除她一看到秦羽生的眼睛心跳就加快, 那个男孩的眼神里有兰慧不熟悉的东西,有点哀有点冷还有点无赖劲儿。他常常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兰慧, 就像一个孩子期待大人的宠幸。兰慧心里明镜一样的明白,她要嫁的男人一定要是爱她宠她的,她才没耐心去做什么人的姐姐和呵护神.。可她就是受不了秦羽生的那种眼神, 只要一看见她的心就会揪在一起乱成一团。
后来,当兰慧想起她和秦羽生的那一段纠缠不清，她将自己的那种感情定位为爱怜。是有爱在里面,但又比通常的男人女人的爱多了些东西,这种东西是来自于女人天然的母性,是心疼,是惦记,也是无可奈何。兰慧和秦羽生之间的纠缠,一直停留在形而上, 两个人始终没有越过性这条界限.。也正因为如此, 兰慧后来结婚后将这件事告诉蒋卫超时, 她完全是坦然的,她并不认为她对秦羽生的好感就意味着对蒋卫超的背叛。婚后的这么些年, 蒋卫超也确实表现得很大度, 他没再提起秦羽生这个人,也许在他看来,这个人也值不得再提了,毕竟最后兰慧嫁的是他。结婚后，兰慧搬出了集体宿舍，她最后听到的关于秦羽生的消息，是他考了研究生离开了文化部.
五,
当一个人被我们忽略的时候,他好象自动地就从我们的眼中隐去了。可当我们开始注意到一个人,他就会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许多地方。自从兰慧再次发现了秦羽生, 这个人就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在读报时见到过他的名字,甚至有一天从电视新闻里看见了他一晃而过的身影。但最终促使她想去见秦羽生的,却是她工作的杂志报上来的一个选题。她的杂志是女性时尚杂志,主要是以女性生活为主的,编辑部报上来的选题,是讨论适合婚嫁的几种男人,在记者提供的候选人名单里,兰慧又一次见到了秦羽生的名字。
兰慧想,这可真是巧了。如果不欺骗自己的话, 兰慧对秦羽生也是充满了好奇的, 她实在是很想知道这个男人成了什么样子, 她还想知道他的老婆是什么样子的。对于一个曾经热恋过自己的男人,兰慧的心中仍然有一份优越感。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流过泪, 就好象被这女人捉住了短处。尽管已是星移斗转地过去了许多年, 但兰慧相信自己面对他时一定会很从容,她决定自己去做这个访问。
采访的时间是和秦羽生的秘书约好的，地点是在秦羽生办公楼下面的咖啡厅。秦的秘书很抱歉地说老板的时间表很紧,只有在下班后才能接受这种与工作无关的采访。那天早晨,兰慧在离开家前为如何穿戴稍微犹豫了一下，她想她得首先给这次见面下个定义,是工作而不是老情人见面。在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后，她将那些美丽而性感的衣服都排除了,最后选了一套黑色的职业装, 上衣是黑色暗黑花，庄重又不死板，下面的黑色裙比套裙稍短些, 能露出她仍然修长紧致的腿型来。
早餐时，兰慧将一杯热好的牛奶递给蒋卫超，然后问他，你还记得秦羽生吗?
是谁? 蒋卫超漫不经心地问.
你忘了? 就是在文化部宿舍和我住在一起，特别喜欢我的那个人。
哦,是他啊,你的老情人。蒋卫超喝完奶，拿了个面包，一边咬一边找他的公文包，怎么了，他又来找你了？
那是! 兰慧笑了,冲着蒋卫超移动的背影说，实际上是我要去找他。我们杂志要作他一个访谈,我今天会去见他.先告诉你,免得你乱生妒意。
蒋卫超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兰慧说：
我嫉妒?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这么优秀的男人你上哪里去找？怎么会在乎一个秦羽生？你就爱干嘛干嘛去，我才不在乎呢。
兰慧撇了一下嘴,算是对蒋卫超的自信做了回答.
傍晚，兰慧走进秦羽生写字楼的时候,心还是不由自主的跳了。她一眼就看见了秦羽生独自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低着头摆弄着他的手机。这给了兰慧一个短暂的机会隐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比过去壮实了些, 一件灰色的圆领套头衫看上去质地很好,有些毛边的牛仔裤裹着的长腿懒散而自由地伸展开去，不太像是金融业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写字楼里的暖气开得太足，,兰慧感到自己出了一层薄汗.
你好。 她走到那张桌子前，站着说了一声。
秦羽生抬起头来迎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微笑说：嗨,你来了!
兰慧上下打量着他，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么休闲。
秦羽生也笑,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职业。
他笑的时候, 兰慧看出了他的变化, 比过去黑了许多，有一种常常暴露在阳光下的健康的褐色。眼角周围有几条粗大的皱纹，大开大阖的皱纹增加了秦羽生的男人气，他目光冷静,多了些强硬的东西在眼里。
兰慧暗暗地算了一下,他其实也是四十岁的人了.
两人坐下后秦羽生目光毫不躲闪地直视这兰慧,说,你没怎么变嘛, 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一个美人。
兰慧红了脸,说,怎么可能不变啊,老了! 话是这么说出来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很受用。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是很在乎他对自己的评价的。
在一个短暂的沉默后,兰慧叫了一声,”秦”,一出口,她又顿住了。她其实是没想好该叫秦总呢还是该直呼其名。而就是这一顿之间,她看到秦羽生的眼亮了一下,有了她熟悉的那种赖劲儿, 然后他说, 这一生中,这样叫我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
对兰慧来说,一生,唯一这样的词听上去都是些感慨万千的意思，一下子就挑明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忘记她。于是就有些本能的警惕, 心里冷笑了一下, 暗自琢磨，我也是一堆经历的人了，再不是当年那小女子，,哪能就被忽悠了。
兰慧稳稳神, 避了话题，拿出谈正事的腔调说, 我们杂志的记者们选了你作为女人最适合嫁的候选人,所以我们要对你作一个专访，你得说说对女人，婚姻的看法。我倒是真没想到，在现在的年轻女孩眼里你居然是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很想重新认识一下你呢。
秦羽生将自己完全靠在了沙发上大笑，说：你们都是用什么标准选的人? 一个至今结不了婚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最适合女人嫁的男人呢? 你来做采访,就更是笑话了,真是这样,你当年怎么不肯嫁我?给你说实话吧, 如果不是秘书将你的名字告诉了我,我才不会接受这种无聊的采访呢.我来这里,只是想见见你.访谈的事, 免了吧.
秦羽生重新坐了起来,将身体往前倾,眼睛专注地盯着她，轻声说, 我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对于和秦羽生的这次见面, 兰慧做了各种准备，但她更多的是考虑如何面对一个成功男人的得意, 毕竟他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被她拒绝的青涩男孩了。她想过面对他的炫耀, 想过面对他的报复,也想过面对他的矜持,但唯独没想过他会将所有的时光略去直奔主题地怀旧。怀旧对于兰慧这样女人，就如同深夜黯然的爵士蓝调，立即让她生出了一丝感动，心里潮潮的。
秦羽生仍然话不多,出国留学然后在华尔街实习最终决定回国来发展的几十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聪明而勤奋的男人按部就班再加上点运气的奋斗史。倒是他婚姻这一页的空白给了兰慧巨大的想象空间, 她相信他不可能没有几段恋情隐藏在后面, 他不说, 她也不好问，但越是不能问, 越让兰慧对他有了更大的兴趣.
兰慧也大致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她说得也很谨慎,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混得很差,这是兰慧要的面子,她要让他知道她并没有嫁错人,她还是被宠爱和呵护的。但在提及蒋卫超时,她用了一种淡然的口气, 她也不想给他一个感觉她爱丈夫爱得密不可分。婚姻嘛,和所有人一样,就是那么回事。兰慧说得不太有激情,这里面包含着许多的意思, 是对婚姻这件事本身的倦意,也或是对蒋卫超的不满足,这就随便秦羽生自己去想了。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因为秦羽生的缄言, 更多的时候就成了兰慧在说,她说她的工作,她的儿子,她的旅行,甚至她的同学会。虽然兰慧并不想这么多话,但她受不了两人面面相觑的沉默, 她觉得一沉默下来,空气就变得有些紧张。她说话的时候,秦羽生就安静地看着她,他的整个身型散发着一种沉着的定力, 让兰慧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这样一来,秦羽生在兰慧的眼中就增加了些深不可测的神秘。她知道秦羽生一直在观察着她, 她身上所有的细节都没逃过他的眼睛。兰慧并不怕他看, 她在时尚这一行里浸润了这么些年, 她知道自己的点点滴滴都是经得起挑剔的,她索性就端足了架子让他去看, 只是装糊涂而已。她想,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打击其实是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在许多年以后会后悔,后悔当年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老年歌德甚至都不愿意再见夏绿蒂,怕的就是受不了那种失望。兰慧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是贪心的, 即使是自己放弃的人,也希望他在想起自己的时候心里仍能留有一份余香。如果秦羽生完全不看她了,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呢。
两个小时在兰慧无知觉中消失了,气氛很愉快,两个人都还是意犹未尽。兰慧想到了在家等她回去的蒋卫超，虽说蒋卫超表现出来很大度, 但兰慧也不想给他什么把柄抓, 就下意识地看了下表.秦羽生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便挥手叫服务员来结帐, 关切地说,不会太晚吧?
兰慧稍微有些尴尬,说,没事的,不用急.
秦羽生笑了一下,我可不想给你的幸福生活添麻烦,我送你回家去吧。那篇文章,随便你,怎么糟踏我，我都认了。
他们站起来的时候,秦羽生顺手拿起了兰慧搭在沙发背上的围巾并小心地给她围上。在系脖子前面的那个结时,他们俩的目光碰上了, 秦羽生的动作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继续, 最后,他仔细地将她的头发从围巾里拉出来,说：走吧。
两个人上了车,一路无话。秦羽生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是齐秦的歌: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兰慧突然问,你还在听这么老的歌啊?
秦羽生没立即回答, 停顿了一下说,咳, 人老了呗,不像你们做时尚的都是些永远年轻的人.
兰慧斜眼瞥了他一下,说, 挤兑谁呢? 怕我忘了你比我小怎么的? 要说我老就明说好了,干吗拐弯抹角的?
秦羽生安静地回答, 有些老是和年龄无关的,至于你嘛,是变不了的女人.
这几句话,让兰慧顿生伤感,她觉得自己的心又无法自禁的揪了一下.忍不住叫了一声,秦!
嗯? 秦羽生扭过头来看了看她,什么?
你要好好的!兰慧说.
秦羽生轻笑一声,我挺好的啊!
算了,不说了. 兰慧和谁赌气一样地不再说话,只看着窗外的夜色。已是初冬了,树叶几乎已经落尽,干枯的树枝看上去很是惶惶,霓虹灯不停地变化着颜色,轻佻的样子。兰慧在夜的华丽也看出了假了,舞台布景一样的城市里,,哪里有什么真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到了兰慧家的小区门口，秦羽生和兰慧一起下了车。
兰慧,能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的.
秦羽生张开手臂，往前迈了一步, 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兰慧，说再见。然后他返身回到车里,走了。
兰慧站在那里没立即动,最后的那个拥抱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这里面也可以包含许多的意思,可以是一个海归的礼节性动作,也可以是旧情难却的情不自禁,还可以理解成一种全新的好感.但不管是什么,都是留给兰慧自己去选择的.
更要命的,是在那一抱的片刻,兰慧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微微的辛辣和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