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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慧的烟花

发布: 2008-10-03 08:33 | 作者: 扫舍



六,

兰慧的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着。从表面上来看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在她和秦羽生的那次见面后,她笃定地相信秦羽生会给她电话。秦羽生对她依旧怀有的情谊,是显而易见的。兰慧并不想和秦羽生有什么深入的纠缠,但久别重逢这件事本身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温暖的余波. 一个女人活到兰慧这样的年龄, 生活已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如果说还有什么奢望,也就是一些念想了。这种念想也许是遥远的,不想企及的,但念想本身就带来了一些色彩,一些波澜,可以做为平淡生活的调味品,让人能感受到开始松弛的皮肤下仍有血脉强有力的跳动着。兰慧甚至想到了如果秦羽生要旧情重提, 她一定会委婉地拒绝,因为她并不想要伤筋动骨的变化.她只能,也只想享受那种隐晦的绵长的情谊, 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这种情谊不是爱,爱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不现实的,这种情谊比爱要退一步, 只是一点情感, 一种真心地惦记和欣赏。

然而和兰慧的以为相反,那一次见面以后,秦羽生却完全消声了,既没电话也没短信,更没有兰慧已经准备好拒绝的旧情重提。在异样的沉默里, 他们的重逢渐渐地虚化,好像只是兰慧自己的一个幻觉。兰慧原本提足了精神等待着下一步的到来,这种长久的沉默着实让她空闪了一下,顿时没有了着落。她开始有些慌乱, 觉出了委屈,又说不出这委屈是怎么来的。

蒋卫超很快就注意到了兰慧的情绪时而委糜,时而烦躁。和她说话时,她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蒋卫超问了几次发生了什么事,是工作不顺利还是身体不舒服, 每一次都得不到回。.蒋卫超也是个聪明人,他感觉到了兰慧对他的态度有些敷衍,就忍不住有些恼了。他说兰慧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啊,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蒋卫超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这在他们夫妻之间也是家常便饭.换着平日,兰慧也会尖牙利齿地反攻回去.可不知怎么的,这次兰慧一听就心理有了怨.她想原来在他的眼里,我竟然已老得这么不堪了,更年期, 他真是说得出来!想起结婚前蒋卫超对她的殷勤和宠爱, 兰慧就感到心意难平, 多出色的女人一但给别人当了老婆,也就沦为庸常妇人了。这怨一生出来就乱了方向, 波浪一样地推着兰慧, 也顾不上看还有没有退路.兰慧就这么被怨激怒了。她开始哭泣,决堤般的毫不收敛地哭, 哽咽着说, 你终于说出来了,蒋卫超, 你享受了我的青春现在你嫌我老了……兰慧几乎是惨叫着接着说,你去啊,我老了,你去找年轻的啊……

在兰慧久远的记忆中,每次她哭闹的时候蒋卫超总是会放下身段来哄她的。但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只有少女的眼泪才能让引起男人的怜爱 ,因为那是梨花上的露水,是娇柔和婉约;而当一个中年女人开始嚎啕大哭的时候, 男人们想的只是一件事,如何赶快逃走。蒋卫超也不例外,何况兰慧的这场哭闹来得很无端,,所以他不劝,只是那样厌倦地看着她,说,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别逼我!

和蒋卫超的争吵很快就过去了。就像许多夫妻之间的争吵一样,话虽然说得厉害,但日积月累的惯性更加厉害。蒋卫超事后为了讨兰慧欢心, 讪笑着对她说,我怎么会去找别人呢,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我的习惯? 换一个人,我的领带放哪里都不知道,什么都得从头来,那得多累啊。

兰慧就这么听着,不想说话,只觉得无聊。年轻时充满幻想地追求生活,和蒋卫超一起百手起家地共建了这个家,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生活的兴致没有了,两人之间除了那点家庭琐事,油盐柴米,说话都多余。

一个月过去了,兰慧仍然没有秦羽生的任何消息.她试着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是打到办公室的。接电话的是秦羽生的秘书,很职业很客气地说,秦总正在开会,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吗?兰慧立即说以后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她有点搞不懂秦羽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了,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误解了秦羽生.。于是她禁不住一遍遍地回忆那个晚上他们的见面, 回忆他的每一句话, 每一个眼神, 每一个动作。 兰慧越是回忆, 越是觉得那个让她如此感怀晚上秦羽生好象什么都表达了,可当她真的要去追寻他的表达时, 却发现其实每一种表达都是模棱两可的, 可以理解成所有, 也可以理解成没有。一向自认为阅人无数的兰慧开始有些糊涂了, 她开始怀疑起整件事情的真实性, 觉得也许自己在什么地方搞错了。兰慧还有一点没有意识到, 在她一遍遍不断从复的回忆和确认过程中, 整个局面已经渐渐地悄然无息地脱离了她的掌握。

终于,兰慧再一次有了理直气壮地给秦羽生打电话的机会,有秦羽生采访文章的那期杂志出版了,兰慧想, 我应该给他送一本去。她自欺欺人地不想去看事实,因为事实的真相就是,秦羽生的沉默,激起了兰慧的好胜心。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怠慢过,想到秦羽生过去爬在她腿上流泪的样子,她实在是无法咽下这团不明不白。

七,

这一次兰慧直接拨通了秦羽生的手机,听到他说喂的时候, 兰慧一本正经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说秦总,我是兰慧.。秦羽生低笑一下,说,知道,手机上有显示。然后问, 有事吗? 兰慧本来想和他调侃几句开开玩笑,像真正的老朋友那样,却不料等来了他一句有事吗?自尊心有些伤了,情绪一下就低了下来。于是也端起身架, 公事公办的说要给他送杂志。秦羽生简短地说,好的,我在开会,回头给你电话,电话就放下了。

这个电话让兰慧觉得很窝囊.秦羽生消失了这么些年,现在成了钻石王老五,估计想嫁给他的姑娘不少。兰慧想如果他也把我想成是要沾他什么光的女人,那可真是大错了。兰慧绝对不是个虚荣和物质的女人,在时尚界混了多年, 比他秦羽生有头有脸的人见多了。兰慧这样的女人,骨子里是很为自己骄傲的。她看不上现在的年轻女孩成天琢磨着如何钓金龟婿, 虽然她的杂志也没少登这样的教唆。兰慧这一代人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上, 有着不可磨灭的抒情时代的烙印,很不现实,但也很纯粹。兰慧的骄傲就来自于她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用自己的美色换取过什么,对那些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无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她都是无所图谋的。当然,感情例外,只是为情而困本身, 对女人来说是可以用来把味的自我欣赏的情调,那是浪漫,是激情,是给生活增加意义的盐。

秦羽生没有食言,快到下班的时候,兰慧果然接到了秦羽生的电话,说开车过来接她一起吃晚饭。

车子穿过了繁华的城市中心,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秦羽生带她走进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湘菜馆。这是那种很常见的餐馆, 干净整齐, 用一些城市里流行的时尚元素装饰: 挂起来的干红辣椒,雕刻的画板,一两件又土又拙的家具,穿着印花小围裙的服务员。兰慧有些意外, 觉得这格调不太适合秦羽生的雅皮风格。

秦羽生将菜单递给兰慧,说还是你来点吧,记得你最喜欢吃辣,专门带你来这里,这间店不大,但是辣得很地道的,你肯定喜欢。

这样的话,兰慧听着心里就乱了。和上一次一样,秦羽生的表现在她看来就是有温度的,虽然他没有说过一句热烈的话。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就算是秦羽生再喜欢她,他今天也不会趴在她的膝盖上流泪了。再说了,如果秦羽生真的还象过去一样黏着她不放,未必兰慧就会喜欢。他们现在的年龄和这样的身份,说出半句就等于表达了好多意思了。当然听话的人要够聪明,要听得懂. 兰慧自认为是懂秦羽生的, 因此,从秦羽生淡然的话语中,兰慧听到的都是不能忘的情.

于是,兰慧将所有的犹豫抛在脑后,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你不给我电话?

秦羽生说,不想打扰你,你过得那么好,我也挺高兴的.

兰慧仍然不依地追问了一句, 那么想过吗? 想过给我打电话吗?

当然,秦羽生直视着她,又一笑, 点了一支烟,说,想过,但我不敢打,怕惹你不高兴,你知道,我一直很怕你生气的。

去你的,你哪有那么可怜啊!兰慧顺手将桌上的火柴盒朝秦羽生扔过去,心里一直淤积着的那团气,也散了。

正如秦羽生说的那样,这个湘菜馆的菜确实很好吃。他俩后来真的就埋头一门心思地吃饭,说着那些街头巷尾的八卦。兰慧给秦羽生读了手机上别人发的她的笑话,两人也说些真真假假的情话,都是开着玩笑说出来的,但多少里面还是藏了些真情.

兰慧心里有隐隐的快乐,她想她不要多了,就这样最好。

兰慧自从对秦羽生没有了猜疑,就会时不时地给他打个电话。他们两个都忙,秦羽生常出差,见面的时候倒不容易找到了。秦羽生在电话里像是另一个人不同的人,永远简短明了,让人隔着话筒也能觉得他的忙。这样的状态让兰慧很满足, 她甚至对蒋卫超的态度都好了许多。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内疚, 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平衡。她的一个女友曾感叹说, 人到中年是” 存天理,灭人欲。减性欲,长食欲”, 兰慧觉得真是这样,她现在最受不了的不是欲望不能满足,而是没多少事能激起她的欲望了。

秦羽生就是兰慧找的一个念想, 她喜欢他们这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因为是若即若离的,她就有了空间,这个空间里有她需要的一点温度,一点缠绵,一点想象。真的都是一点点,但有这一点点和没有这一点点对兰慧来说,生活是有本质的不同的。

老郑给兰慧打电话时正是兰慧最忙的时候。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到处都有活动,杂志的记者赶场一样的从一个会场奔到另一个会场,兰慧自己手里的邀请函也堆了一大堆。但接到老郑的电话她还是很高兴的,这是当年和她一起住地下室宿舍的另一个室友,后来去了广东发展,在一个民营的电视台当了合伙人。老郑是个很哥儿们的人,每次来北京都会见见兰慧,一块坐坐.

老郑这次来是到中央台送带子,想在晚间新闻里挤进一条他们的地方消息,事成了,才有闲工夫找兰慧。他在电话里开玩笑说,就算是提前拜个新年吧,兰慧突然生了个主意,问他还记不记得秦羽生,老郑说当然记得, 好多年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听老郑这么一说,兰慧心里暗笑, 她想她得去问问秦羽生,如果有空,那他们仨也可以来个老友重聚.

兰慧和秦羽生都是推掉了晚上的活动来赴老郑的宴请,他们赶到兆龙饭店时, 老郑已在包间里等着了。老郑和秦羽生一见面就兴奋的相互用拳头问候,兰慧在一旁看着直乐, 这些在外面人模人样的中年精英们, 这时也一口一个你丫你丫的。

兰慧不知道他们俩都喝了多少酒,就连平日滴酒不沾的她也忍不住破了例。那场景让她再一次想起了同学会上的那种感受,他们认识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 什么都不是, 现在哪里还能碰到这么单纯的友情啊。

老郑的酒已经上了脸, 他看着兰慧和秦羽生很是感慨的说,真可惜你们俩没有成一对,兰慧我可知道那时秦羽生爱你都快爱疯了。

兰慧说,老郑你喝多了吧? 

老郑说这点酒, 算什么! 兰慧你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给他的刺激,他今天哪里能这么出息,混得跟个人似的. 那时候老秦可郁闷呢,自己喝闷酒喝醉了不是一次两次的,你那边到周末就花枝招展的约会去了,他在宿舍里那个折腾啊……

兰慧转过头去看秦羽生, 问,真有这事?

秦羽生无动于衷地抽着烟, 说,我可能那么痴吗? 他喝高了,瞎侃.

老郑叫了起来,你是真记不住了还是不肯承认, 我可一点也没夸张.

兰慧看见秦羽生极其诚恳地回答说,我真的忘记了,这些年到处走,什么日子都过了,得意的失意的时候都不少, 要都记住,我得累死.

忘记了! 青春时代的爱和痛居然就忘记了.兰慧说不出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忧伤. 她愿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心里珍藏着过去。哪怕那些过去是荒唐和幼稚的,那毕竟是生命和爱纯真的痕迹,就像年轮,曾经的存在就是永远的存在,那些感动,曾是真实的感动,那些心跳, 曾是和血脉相连的心跳,可秦羽生现在却说, 忘记了! 

这顿晚饭,吃到后来兰慧就有了些心事, 一反常态地又喝了些酒, 听两个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自己却早走神了,她很努力地想弄清楚一些事, 结果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事需要搞清楚,

老郑的出租车开走了,兰慧和秦羽生站在兆龙的大门口没有动.秦羽生看了兰慧一下,问她,想去我家坐一会儿吗? 你还不知道我住哪里呢.

这个提问表明了几个意思: 他还想和她呆一会,老郑走了,剩下的是他们俩的时间了; 还有就是一种试探, 你愿意和我走吗?

能和他走吗? 兰慧其实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夜风很清凉, 兰慧的脸很烫但头脑很清醒,她当然不会幼稚到真相信秦羽生只是想让她认认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来控制局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处心积虑地还是随意地一问.但是,要兰慧立即就和他说再见,她还是舍不得的。于是, 就跟着他上了车.

秦羽生的家在东三环新建的公寓楼里,地段很好,房价也不低.他们进门的时候秦羽生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条牛仔裤, 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没收拾。

兰慧四处环顾了一下,有些乱.不是赃, 是乱.。书籍和堞片都堆在沙发旁的地上,桌上也有没有折叠的衣服和浴巾,这是一种单身的散乱, 和以前他们住过的地下室宿舍一样,虽然房子本身是没有什么可比性了,但空气中飘散的气息却是一样的,她再次闻到了那种辣而苦的烟草味,这味道让兰慧无端地生出了伤怀之意。

秦羽生从厨房端着热茶走出来,将茶搁在兰慧的面前,注意到了她脸上落寞,就在她对面坐下,问,怎么了? 我对老郑说的话伤着你了? 

兰慧一听,心里被刺了一下,他什么都知道的,什么都明白的,这个人,是故意来惹我的。

秦羽生突然一笑, 接着说,你也是越活越傻, 真以为我忘了? 其实, 我银行里的密码还是用你的生日设的呢.

兰慧看着他,就叫了一声秦.她还没想好要对他说什么,眼泪就先下来了,和许多年前一样. 她觉得她和他的关系真是一种宿命, 她是不可以和他结合的, 但他就是会让她伤感,他就是那个唯一的让她永远为之伤感的男人。那种爱怜的感觉又席卷了她, 看到仍是单身的他,兰慧想,我欠了他的,我得还!

她终于被秦羽生抱在怀里了,他们温柔地无声地做爱,他们的身体之间没有陌生感, 好象彼此都是熟悉已久的.兰慧的手一寸寸地从秦羽生的身体上滑过,满心都是潮涌一样的酸楚.她想,天塌下来,我也认了.我要任性一次,我要他,哪怕就这一次. 她的鬓发,全都被眼泪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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