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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不负责讲好人的故事

发布: 2017-3-16 19:35 | 作者: 阿城/金宇澄



        今天阿老来,我也有一些紧张。首先是我们昨天已经聊了很多话,一下子说不上来!我写这本书之前,一直看具体的材料,包括写《繁花》的时候,特别喜欢这种中国式的叙事方式,从80年代之后西方叙事很大规模地影响了我们的读者和作者。譬如说一些简单的传统笔记,刚才文豪也给了我一本《南亭四话》,我原先看李伯元的是《南亭笔记》,(记录作者)遇到各式各样的人,非常简洁。中国人的写作方式不是把里里外外掏出来,或者把一个人的内心都写出来,而是就几句话。
        包括像《繁花》接受的叙事影响,上海孤岛时期,有一些新笔记体作品也很有趣。有一个“76号”成员叫吴四宝,他老婆叫佘爱珍,当时上海人的说她是“白相人嫂嫂”,意思就是女流氓,她的枪法非常准。当时汪伪银行和重庆方面银行两面较劲。譬如说今天汪伪方面打死重庆方面的银行职员,过几天,汪伪银行的职员或者副行长就会被重庆方面的地下人员打死,其中一个笔记就写到这件事,没头没尾,就是得到了情报,某某银行要在租界一个地方吃饭,中午在一个包房里。佘爱珍说要去看一下,手下的人就带着她去了。这时已经要吃饭了,里面一桌人都坐好了,手下人说,今天要打的,就是正中间坐着的那一位。
        佘爱珍看到正中间坐的一位是很帅的30岁左右职员或者副行长,佘爱珍说这男的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别打这个人,打边上那个老头。边上的老头长了一脸麻子,她说把这个麻子打死算了。话这么说,5分钟之后一个枪手过去,一枪就把这老头打死了。这种笔记没头没尾,但有时会把你原先对人物的判断,那种熟悉的逻辑性打破。对于佘爱珍原有的判断,产生了复杂的变化,这个叫什么?她内心里的怜悯也好,爱美之心也好,也没有觉得“我要认识他”或者怎么样,就是当场的反应。
        碎片化的短叙事,人的生动性会忽然露出来,这种阅读和我们以往看的砖头一样厚,分析一个人的一生的作品会有另一种感觉。包括《回望》的地下工作,不像我们看电影或者我们接受的谍战片,钟表一样算计得很准,经常会有人为的失误。在真实的历史里常会发现一些意象不到的事,我记得周恩来在上海有一个红团,专门报复当时的叛徒的,是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的,说一次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周恩来指令要送四把枪到某某路,这四把枪,当天下午四点钟送来就可以打了。但送过来才发现,居然是四把新枪,还包着油纸,把整枪擦洗干净,就要花一小时,时间就耽误掉了,等于没有枪。这种偶然性的失误,在历史里一般不会写出来,但这样的细节,作为现在的读者,我认为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看点。
         
        年轻时的汪精卫
        包括有一回我讲过,关于日汪合约的陶希圣事件,陶希圣原和汪精卫是合作的,后发现汪精卫跟日本人秘密签订了合约,就跑到香港去了,给国民政府带来汪精卫和日本签订的合约,应该立刻就公布。杜月笙说不行,先不能暴露,见报的话,陶在上海的老婆以及三个孩子就有危险,妻小都在汪精卫手里。这是杜的大徒弟万墨林的回忆,杜月笙指示留在上海的万墨林紧急营救,万墨林得知陶希圣老婆孩子住在上海曹家渡,就派20个枪手在东湖路等待,在十六铺轮船码头另外也安排20把枪,派两辆车开到曹家渡,接上陶的老婆以及三个孩子,万一有追兵,就往东湖路开,到东湖路就会有20把枪出来了,如果甩不掉,就往十六铺开,开到十六铺一定把他们送上船,因为这里还有20把枪档着。上船后船就起锚开香港。结果车到了曹家渡,陶的妻小虽然被软禁,这天却没人注意,所以一路有惊无险,这个火爆大场面的安排,一点都没有用上。陶的家人刚到香港,国民政府全文宣布了日汪条约。这种回忆非常简洁,但场面复杂。我可能不太爱看头头是道,或者前后逻辑性非常强的历史,特别喜欢看这类八卦细节文章,有时我也在想,这么喜欢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发现,很多朋友也都喜欢谈论这些,有灵光一现的效果,仿佛看了这么一小段,才会觉得历史就在你眼前。
         
        南亭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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