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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照神,或想象“传统”的方法

发布: 2016-10-12 18:27 | 作者: 秦三澍



        这种历史意识,既是超时间的(timeless)的意识,也是时间性的(temporal)的意识,同时也是一种超时间性与时间性相结合的意识。它使得一个作家成为传统的(traditional)。 
        
        而我们原以为凝固不变的“传统”,实际上是一个由“现存的不朽作品”构成的随时修改和调试(altered / modified)的“完美体系”,它将接纳新的艺术品加入其中,并在重新调整中使得“旧事物和新事物之间取得一致”(conformity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新诗与古典诗歌/诗学传统仍可以共享着一个通用语境。茱萸试图从古典传统中挖掘的,也许正是艾略特在此处强调的“过去的现存性”(presence of pastness)。而更进一步地,我们是否也可以把茱萸重构古典文学序列的努力,看做一种修撰“私家文学史”的个人尝试?
        
        ……  在某处,古老的
        法则和修辞以另一种形式意外归来。
        隐藏自己是一场更深的误会。诗的
        棋盘上没有任何一颗闲子,青绿山水
        又怎能在纸面露出洞悉奥秘的微笑?
        
        我们嚼甘蔗细的那头(前提是剥开
        汉语的紫色深衣),并不甜美的汁水
        溅满整个房间——它带来一抹浅亮
        瞬间使我们拥有了一个白昼般的夜。
         ——《孟浩然:山与白夜》
        
        “诗的 / 棋盘上没有任何一颗闲子”,似乎暗示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古典文学传统,在当下仍有其不可抹消的位置和意义;而关键在于,“古老的法则和修辞”以怎样的“另一种形式”归来?古典的“青绿山水”如何跨越时间的阻碍,呈现于现时的纸面上?首要的工作将是“剥开 / 汉语的深色外衣”,吸纳古典传统(“甘蔗”)中那内在的“汁水”,也许它“并不甜美”,但我们将在瞬间拥有一个“白昼般的夜”,一个被古典菁华点亮(哪怕是“浅亮”)的汉语新诗传统。那“汁水”,也就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着的永恒性的共在场域,一个古人与今人都持有的一种对“诗之远景”眺望的历史眼光:“我们 / 要共同以‘青年才俊’的面貌,作 / 语言的争胜——与萧悫,王融,何逊,/ 甚至我们的后辈。”这首诗起于现实中的登岘山之事,而在孟浩然“人事有代谢”之旧句的回响与共鸣中 ,形成了今人与古人同在、今古视域合一的贯通场域,而被赋予了某种“元诗”(meta-poetry) 的喻说(trope)意味。
        江弱水曾提醒我们注目于“古典诗的现代性(modernity)” ,他欲以“西方诗学的试纸,来检测一下中国古典诗的化学成分”:诸如杜甫的“独语”、冥想与内倾化;李贺、周邦彦那源于齐梁宫体的“颓废”与“滥情”、诗语的“超现实”和断续性;李商隐因密集用典而形成的互文式写作,以及由此引发的歧义与繁复;甚或姜夔的由“那喀索斯型人格障碍”而呈现的自恋心像;如是等等。而茱萸在这里为我们展示的,是对于新诗中“恒定的古典性”的追求,是对江弱水的诗学努力所做出的一种呼应。“古典诗的现代性”与“现代诗的古典性”的提法及其内在理路具有某种同构性,正如将当代汉语诗歌纳入传统的考量,与将传统资源注入当代汉语诗歌的语境,所解决的是同一类型的问题。
        当然,这是一种“想象的古典性”——倘若我们挪用和改造王德威借以描述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时,所发明的那个诗学概念“想象的乡愁”(imaginary nostalgia)。古典诗歌传统对于一切新诗写作者而言,都是无以完全割舍和背离的“原乡”;然而这种“乡愁”,在茱萸的新诗文本中,“与其说是原原本本地回溯过去,更不如说是以现在为着眼点创造、想象过去”,“追忆的形式本身”才是他写作的重点 。当古典传统作为一个整体性的“典故”被茱萸征引,似乎已很难具体地区分,他究竟是如卞之琳那样“以旧诗为对象”,还是像废名、林庚那样“以旧诗为方法”。  
        毋宁说,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阿甘本关于“幽灵性”的论断,恰恰契合了新诗之“古典性”的某些特征:古典诗歌传统如同那个已经溶解了肉身的“幽灵”,享有着“死后的或补充性的生命”;一如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所说,“过去在保留着幽灵的动人之处的同时,会重获生命的光辉和运动,也将会成为现在” 。然而,古典传统这往昔的幽灵,一旦以“借尸还魂”的方式“成为现在”,就必定如岳伯川在《铁拐李》的楔子中所描述的:“我如今着你借尸还魂,尸骸是小李屠,魂灵是岳寿”,换上新诗“外衣”的古典传统将呈现出完全迥异的样貌。
        而经由“古镜”映照的新诗,又将透出几分古典韵味的“神似”?在茱萸营建的“汉语镜像”的密林中,我们能否辨认出那个依稀可见的旧梦,又能否在“旧梦”中将延伸至当下的自我加以重新确认?当茱萸洗脱了早期诗歌中“古典波普”式的玩世不恭与妖冶习气,而以更开阔的古典心性和更稳健的传统气脉,走进“铄古铸今”的诗学图景中,他那宏阔的诗歌抱负将再次显露:
        
        诗神的遗腹子,被命运所拣选的那个人,
        你的手杖会再度发芽,挺起诱人的枝杈,
        收复汉语的伟大权柄,那阴凉的拱门。
        (《李商隐:春深脱衣》)
        
        2014年5月7日至10日初拟于沪上复旦
        2015年3月末补订于徐州寓所
        
        (本文发表于《延河》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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