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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照神,或想象“传统”的方法

发布: 2016-10-12 18:27 | 作者: 秦三澍



        若对这首诗做一次粗疏的“化学分析”,似乎“现代”的元素多于“古典”(倘使我们仍沿用上述的辨认规则)。谈及它与“前文本”《山海经•海外西经》之间微弱的关联,前者仅仅向后者借取了一个人名(“刑天”)和一个模糊的行为举动(“操干戚以舞”),而诗歌的庞大躯壳则完全由作者想象力衍生的叙事细节所填充。  这里颇具间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的,不仅是由“我”替代刑天完成了舞蹈的动作,更重要的是,“英国工业革命之父”瓦特因“被我想起”,而成为诗中一个看似突兀却又颇具文本自洽性的角色——刑天与瓦特之间,由“‘喝点水吧,它能让你的嗓子 / 少冒点烟出来’”和“我们可以携带马达上路的”相勾连。而“刑天”仅留给我们一个越发模糊的“背影”,仅仅作为引出当下生活图景的一个参照物——因为“我们可以携带马达上路的 / 不跳刑天舞,还可以胡旋”。
        上述两首诗中,神话题材的奇幻性,为茱萸重新裁剪素材、翻空出新,提供了些许便利;而同样重要的则是人称问题,这或可成为解读它们的一条捷径。当“我”被装置为诗歌文本中的叙事动力,古今中外的一切诗歌资源,都为“我”——超越时空限制的想象力主体——所征用和调配。分属彼此悬殊之世界中的事物,借由想象力的通道而在同一首诗中彼此照面,并在异质经验猛烈对接和拼贴中,迸发出类似于“古典波普”(classical pop)的奇异诗性。
        “故事新编”体的前辈鲁迅,曾在小说集的序言中如是“夫子自道”:“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有油滑之处。”  茱萸的这组诗也许看不出什么对古人的“不敬”,但“油滑”却在所难免——那一丁点儿旧书上的根据,不过是他构建自己叙事体系的一个“由头”,这也就足以解释,为何“石雕、浮云”会与“跑鞋和击打乐器”并置出场(《夸父曲》),为何大禹会抱怨“专家评审制出了问题”(《治水令》),为何女娲随身带着“粉色小皮包”(《抟土》)、洛神会脱下“天鹅绒外套”(《洛神》),为何当嫦娥翻开桑林地图,看到的却是“珍惜动物保护协会旧址”(《奔月》)。更甚者,在《听新编昆曲〈临川四梦〉》诗中,观众得以望见的,乃是南柯太守的“仪仗队和民心工程”;在诗的末节,作者还对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汤显祖发出邀约,请他来体验一把上海的现代都市生活:“汤显祖都是老江湖了,四百年来他缄口不言 /‘你来上海吧。这里有你从未想象过的、闪烁的生活。’”
        
        三
        1937年4月,茅盾为宋云彬的历史小说集《玄武门之变》作序,于行文间归纳了鲁迅《故事新编》在写法上的好处:一是“用现代眼光去解释古事”,其二则是“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人之所应憎与应爱”。茅盾以为,若前者还“勉强能学到”的话,后者则属周氏“更深一层的用心”。  这启示着我们,是否可以将茱萸诗中以“古人古事”介入“现代生活”的书写行动,理解为他对更具本质性意义的现代感性的“激发”?
        茱萸凭借将古典资源纳入现代新诗文本的写作路径(这只是他的多种路径之一)而获得了诗界的关注和激赏,亦同时因此而备受非议和责难。对“古典”或传统文学持“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态度者,自然将此类的新诗文本划入“不合格”的序列;而一部分既对新诗抱有“理解之同情”且对中国古典诗歌与诗学资源持有热忱,并极力想要“接续”(而非转化或重构)传统的“有志之士”,亦将茱萸的这种“重构”指认为隔靴搔痒。
        以上的批评意见颇值得理解。不过,茱萸在2010年即发表了既带有辩护色彩、实则又为“汉语现代诗”之合法性立言的《临渊照影:当代诗的可能性》 一文,其中或许泄露了关乎其诗歌写作意图的些许线索。他的“临渊照影”,意味着“自我辨识与厘清”和“某种追索的可能性”,同时,也关涉到如何处理与“传统的阴翳”(“阴翳”云云颇类似于本文开头提及之“幽灵”)的关系。在这里,茱萸提醒我们:“在古典汉语内部,‘传统’是一个‘命题’,但难以成为一个‘问题’,而在杂交的汉语现代诗这里,它却成为了一个‘问题’。”
        因此,当现下的诗人们致力于“接续”传统、“打通”古典与现代,他们首先需要追问的是:汉语诗歌的“传统”是什么?“古典”又是什么?诗骚、四言诗、五七言古体、近体诗、词和曲,这些面貌各异的诗歌“传统”,却在事后被表述成一个面目模糊的“形态的聚合体”。因此,更迫切的任务是回顾一段“问题史”,从问题的源头开始,清理和排除那过多的预设、伪问题和“假想敌”。
        “传统”的拉丁文动词词源tradere,意指“交出”或“递送”,而现代英语中的traditon则描述“传承的一般过程”。尽管其中隐含着“敬意”与“责任”,但仍须引起注意的是,“传统”乃是一个“主动性的进程”(active process) 。那么,新诗承接了什么,又开启和传递了怎样的新统绪,就成为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汉语新诗的坐标,必然将定位于两种“传统”交叉形成的参照系坐标:一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一是西诗及译诗传统,它们共同构成了新诗的合法性来源 。激烈者如梁实秋、邵洵美等,甚至径直将新诗的“传统”对接到西方诗歌与诗学上。即便我们难以完全接受和认同这样的论断,但事实上,汉语新诗与汉语古典诗之间的诸种“断裂”,并不仅仅体现于各自操用语言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古典文学传统之于汉语现代诗之所以构成一个问题,很大程度上还源自于新诗发生学意义上的“现代性焦虑”,正是这种焦虑让新诗与旧诗之间决定性地开裂出一条巨大的鸿沟。
        在白话新诗运动展开之前,黄遵宪、梁启超等“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已经从清末日趋严重的社会危机中,视见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痼疾——它与充满“现代”特征的现实世界的间隔如此遥远,“它无法装载新的知识,它不能表达新的思想,它甚至无法沟通日益复杂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情感” ,成了中国改变社会现状的障碍。由此,他们着力于思考如何以旧形式来传达新思想、扩展新内容、表现新境界。而“扩大诗歌的表意能力,包容遽变中崭新的事物和经验” ,乃是从晚晴诗界革命一直持续到胡适“新诗”实验的支配性历史冲动和精神背景。胡适等白话运动的先锋将,虽然在一些具体的诗学追求上与“诗界革命”派歧出两路,却也不可避免地顺沿和共享了前人的某些基础性的思路。不过,对包括旧诗在内的整个旧文学不抱任何幻想的胡适,显然并不认可那种“旧瓶装新酒”的“改良”策略,而以断裂于过往的决绝方式,对汉语诗歌语言做出了“革命”式的“空前的大破坏”,以打破以往对旧诗的“迷信”和崇拜,重建理想的诗歌秩序,从而描画了汉语现代诗的一个最初面貌(尽管如前所述,暗疾重重)。  作为其新诗构想的理论参照物和理想模型,异域的文学思潮与样式,无疑对白话诗产生了初始性的构型作用。
        这种革命性的“告别古典”行为,其背后所牵引的社会历史语境,颇近似于迈克尔•罗伯茨(Michael Roberts)在欧洲为“现代诗”辩护时所陈述的那样:
        
        人的感觉范围的扩充,我们意识界对环境更细微的切合,我们生活和改变的生产方式的适应,这些都是一种冒险,有的时候非常迫切,但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 
        
        而茱萸在《临渊照影》一文中,认为白话新诗兴起之际,恰恰也就是民族国家意识确立、民族国家身份认同渐渐明晰的时代。他将汉语新诗比作一个“混血儿”,出于对身份认定的焦虑,汉语新诗走上了漫长的“寻父”之路,而这也正是现代汉语诗与传统之关系的历史线索:她拥有两个可疑的“父亲”——“义父”即古典汉语诗歌及其变种,“养父”即西方现代诗歌传统及西诗汉译。茱萸将古典汉语诗歌传统,视作白话新诗的“义父”(即“假父”),从根本上抽空了后者对前者不断“追寻”的合法性。更重要的是,当古典语境烟消云散之际,那庞大且驳杂的古典诗歌传统如何“借尸还魂”,就更成为一个难题。
        这不仅仅是语言生成机制的问题——汉语古典诗歌语言与现代白话文“从一开始就不该被视为是同一种语言的两个进化阶段”,而应当被视作“两种语言”——而且在形式传达(如“意象”、“生情”、“神韵”等诗体内在要求)和表现内容(以农业文明为基底的古典诗歌所呈现的经验,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现代诗歌所吸收?)上,也存在着诸种断裂。诚如姜涛所言,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区别,“不仅是文学内部成规的改编,诗的文化功能、角色,与读者的关系,乃至阅读的方式,都发生着潜在的变化” 。
        这也就是为什么,茱萸的诗中常有一个主导性的声音,执意挣脱叙事或抒情的主线,做这样隐约而曲折的议论:
        
        是时候告别旧时光了。
        尽管它曾拥有过原初时
        那徒然的面貌,辗转和牵连。
        
        欢好及筵席,曾在繁盛的花影下
        再次被赋予新的形式。
        
         ——《六月七日》
        
        如今,我们在汉语内部遭遇芳草、流水和暖红,
        无处不在的现代性,那非同一般的嚎叫。
        
         ——《风雪与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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