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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

发布: 2015-7-09 17:20 | 作者: 张隆溪



        然而,令人觉得可悲的是,钱钟书在学术界也受过不少压制。一九三八年夏,钱钟书杨绛夫妇从欧洲回国,清华大学聘钱先生为外文系教授,他就直接赴昆明到西南联大任教。但到第二年暑假,父亲要他去蓝田师院做英文系主任,他不敢抗命,又不愿离开清华。踌躇之中,他于九月中给清华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先生去信,但一直未得回音,十月初只好去蓝田师院。其实当时清华外文系里,就有人不愿留钱钟书,所以没有任何挽留的举动。一九四○年十一月六日,由于吴宓先生极力举荐,清华外文系又讨论聘请钱钟书任教,而且据吴宓日记,“忌之者明示反对,但卒通过”。反对者当中,就有当时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等人。然而讨论虽通过了,系里却没有发聘书,一直拖延到第二年十月,陈福田有事去上海,才顺便以系主任身份,当面去请钱钟书。那时钱先生已明显感到不受欢迎,“既然不受欢迎,何苦挨上去自讨没趣呢?”于是他便“客客气气辞谢了聘请,陈福田完成任务就走了,他们没谈几句话”(157-58页)。想当初钱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是当时清华校长罗家伦先生见他国文成绩好,英文尤其佳绝,就特别破格录取了他。钱先生一直视清华为母校,对清华许多师友的教诲和赏识都铭感于心。他在清华读书时,已经在同学中出类拔萃,可惜数年以后,他从国外学成归来,清华外文系诸公缺少伯乐相马的眼光,却学那买椟还珠的傻蛋,把已经到手的宝贝轻易丢掉了。其中更有人忌才畏强,容不得钱钟书这样才华横溢的后起之秀,生怕他来之后,对自己在系里的名声和地位构成威胁。平庸者对天才的嫉恨,大概古今中外皆然,在学界也不例外。这里也许可以用得上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一句话:“The world is a republic of mediocrities, and always was”(世界是平庸者的天下,而且从来如此)。例如有些本来不错的大学,一旦被这种忌才畏强者把持,就固步自封,不能再向上进取,聘人时宁可损害自己科系的利益选取弱而易控制者,也要排除对自己可能构成威胁的强者。这类人往往在学术上不见得出色,但若论拉帮结派,建立自己的小圈子,那可就技艺高强,超人一等。钱钟书先生当年不能见容于清华,后来也还有不少挫折,想来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不过说到底,学术研究的成就靠的是个人的努力,一部《管锥编》,作者是在清华、北大、社科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又有什么要紧呢?
        钱钟书幼承家学,熟读中国各类典籍,后来在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在清华读外文系,又出国到牛津留学,在巴黎大学攻读一年,英语和法语都讲得纯正而流利,又精通其它几种欧洲语文,所以比起只懂传统旧学的学者,他有广阔远大得多的眼光和识力,比起只懂一点外文的学者,他又有中国传统扎实深厚得多的根基和修养。“学贯中西”这句话,现在常常被人滥用,可是真正做到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却因为旧学新知都太突出,对学界两面的专家都造成压力,反而招人妒忌。当年在清华如此,后来在别处也未尝不是如此。钱先生曾在《诗可以怨》一文里说过:“由于人类生命和智力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愈来愈窄,把专门学科分得愈来愈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诗可以怨,”《七缀集》,113页。] 然而有些自鸣得意、自视甚高的专家,心胸也和自己的研究领域那样愈圈愈窄,最怕别人学问深广而显得自己寒伧平庸,所以也容不得打破学科藩篱的研究。一九八三年前后,钱先生要我为社科院编的书写一篇论文,评介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后来我在《读书》上连续发表一些相关文章,在介绍西方文论的同时,也举一些中国文学的例。有人对我在文章里谈西方又提到中国,颇不以为然。有一次和钱先生谈起此事,他就告诫我做学问一定要扎实,不要让小心眼的专家们拿住把柄。他说,他打通中西的努力,被有些人不无酸味地称为“钱派新学”,不过就是论旧学,他也比那些专家们高明,而像我这样的后生晚辈,如果不注意,就会被人攻击得一无是处。钱先生故意用手指着我,先用英语说:“I am old enough to be cynic”(大概可以译成:吾老矣,说话可以无忌惮),然后又笑着对我说:“隆溪呀,你可要小心!”他在同年七月十九日给我的信里还说:“兄文如在较硬性之学术刊物上发表,则不致引起此等人侧目,《读书》较通俗,读者龙蛇混杂,无忌惮者多,遂胡说乱道矣”。
        杨绛先生说:“钟书这一辈子受到的排挤不算少,他从来不和对方争执,总乖乖地退让”(157-58页)。但另一方面,尊敬他、爱护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文革中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总有人,尤其是年轻人,常常对他们表示关切,提供帮助。杨绛先生说:“我们在师大,有阿瑗的许多朋友照顾;搬入学部七楼,又有文学所、外文所的许多年轻人照顾”(228页)。这当中真可以体会世态炎凉,看出人性的两面。招人忌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正如杨绛所说:“其实,‘忌’他很没有必要。钟书在工作中总很驯良地听从领导;同事间他能合作,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也很有用”(182页)。其实出于对政治的警觉和敏感,深知“树大招风”的危险,钱先生从来不愿冒尖,而由于淡泊名利,鄙弃沽名钓誉之徒,他也从来不愿争先。文革以后,曾任中宣部部长的胡乔木主动找钱钟书,“大概是想起了清华的老同学而要和他认识”,的确很赏识钱钟书。但钱钟书和杨绛两位都很清楚,“我们和他地位不同,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们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随便来,我们决不能随便去,除非是接我们去。我们只能‘来而不往’”(204页)。一九八二年六月,胡乔木提出让钱钟书和夏鼐出任社科院副院长,钱先生再三推托,最终还是不得不从命。杨绛开玩笑说他“这番捉将官里去也”。杨绛先生说得很对,这或许“是老天爷对诬陷钟书的某人开个玩笑,这个职位是他想望的,却叫一个绝不想做副院长的人当上了。世上常有这等奇事”(248页)。但说实在的,钱先生对当“官”绝无兴趣,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把这“官”位看在眼里。他所希望的,是有人真正能理解他的思想,了解他的学术。正如杨绛先生所说: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十百年之后。钟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己,不求有名有声(237-38页)。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不过这话也许说得有点过于夸张了。知音或知己当然不易得,但钱钟书和杨绛两位有许多著作,拥有众多读者,其中当然就有他们希望的知己。“千里之外”和“数十百年之后”,在异域他乡和异代不同时的读者中,也必定有更多的知己,所以钱杨两位是不会寂寞的。有少数相知的知己,又有更多不相知的知己,也就有真正的名气,这正是我在开头引用过美国诗人狄金森所说的Immortality:真正声名的不朽。虽然杨绛、钱钟书和钱瑗三个人的家暂时失散了,可是有多少人可以说自己比他们仨的生活更幸福、更美满、更有意义呢?还是杨绛先生说得好:
        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以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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