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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

发布: 2015-7-09 17:20 | 作者: 张隆溪



        杨绛先生的新著《我们仨》,标题十分醒目,书中记叙她和钱钟书先生及女儿钱瑗一家三口的生活,最近由三联书店在国内出版,在香港则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刊印了繁体字本。[杨绛,《我们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3)。以下引用此书均据此版本,并在文中注明页码。] 这本书从一九三五年杨绛与钱钟书结婚同赴英国牛津求学起始,记叙女儿在英国出生,全家在一九三八年回国以及后来的各种经历,一直写到文革后以至于现在,前后一共六十多年一个家庭的历史,记录了三个人生活中许多情深意长的片断。杨绛先生说:“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77页)。读者把杨绛先生这部新著和《干校六记》、《将饮茶》等回忆性质的著作合起来,就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他们这一家,也了解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环境和状况。
        
        学者家庭的聚散
        
        钱钟书先生年轻时就以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又精通数种欧洲语言,在长辈和同辈学人中享有盛名。他的小说《围城》已成现代文学经典,而《管锥编》、《谈艺录》和《七缀集》等学术著作更展现出他对东西方文化传统的深刻理解,对中外典籍的熟练把握,其中浩瀚的学问和俯拾即是的真知灼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杨绛先生也是一位才女,早在抗战时期的上海,就以《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两部喜剧成名,后来又出版短篇小说《倒影集》和文学评论《春泥集》,文革后更有脍炙人口的《干校六记》、《洗澡》和《将饮茶》等多种著作问世。他们的女儿钱瑗自幼受到父母熏陶濡染,在北京师范大学先教俄语,后来改教英语,都很有成就。但五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受到各种政治运动干扰,没有思想和创作自由,并一直成为思想改造的对象。钱瑗和成千上万她的同龄人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和她的父母比较起来,才能天赋都没有可能充分发挥,甚为可惜。杨绛先生说钱瑗是她的“生平杰作”,是她公公钱基博老先生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可是钱瑗“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254页)。《我们仨》附录中有钱瑗随笔为她爸爸画的像和几幅速写, 从中不仅可以看出她的天分,而且分明展现出父女之间的骨肉亲情,让人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在家中嬉戏的欢笑声。在文革前中国那时的社会政治状况下,无论外间有怎样的风风雨雨,钱钟书、杨绛夫妇二人数十年互敬互爱,心心相应,对女儿亲情厚笃,三个人构成一个令人艳羡的学者家庭,家中有的是书香和学养,又充满温馨的爱和高尚丰富的生活情趣。文革之后,随着中国的改革变化,逐渐开放,整个生活和学术环境也相应改善。一九七九年,钱钟书先生的煌煌巨著《管锥编》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一九八五年,《谈艺录》增订本出版,八十年代初《围城》重印,九十年代初又改编成电视剧,在众多读者之外更增加了无数观众,使向来淡泊名利的钱钟书“一下子变成了名人”。杨绛描写当时情形说:“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稀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254页)。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内兴起“钱学”热,钱钟书更成为学者和读者研究讨论的对象。杨绛先生文革后发表的《干校六记》和其它著作,以清澈明朗、平淡如水的语言,道出深切的情感和深沉的意味,使我们对他们一家的经历有更多了解,在国内外都受到广大读者喜爱。
        然而天地无情,正如杨绛先生所说:“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255页)。就在钱杨两位著述正丰,受到学界和众多读者普遍尊敬和爱戴的时候,钱钟书先生却在一九九四年夏因病住进医院,长期卧在病榻上,钱瑗也在一九九五年冬住院,一家三口两人染病,只剩下本来就柔弱的杨绛先生,每天要看望病人,多方照料。不久这令人艳羡尊敬的一家,竟永远失散了。读到《我们仨》结尾几句话,真令人心酸得欷歔叹息,潸然泪下: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256页)。
        最后这几句话使人想起陶渊明《杂诗八首》之七的诗句:“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也想起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九的句子:“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这是把人生视为旅途,家不过是旅途中的客栈,死才是最后的归宿。然而这不只是诗的联想,而是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之后,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杨绛先生在九七、九八两年之中,先失去唯一的爱女,又失去了终生伴侣,那是何等的悲痛!在这种时候,古人诗句中经过提炼苦吟出来的人生体验和道理,與自己的思想、心情融为一体,就好像一粒粒盐化在水里,已经没有古今彼此之别,那些诗句感人的语言和意象,就最能传达深远的意绪。杨绛先生追忆过去一家三口经历过的一切,以九十二岁高龄写出《我们仨》这部回忆录,似乎最后想到的是如何再回到亲人身边,回到“我们仨”那个家。
        
        古驿道上的离别之梦
        
        这部回忆录分为三部分,前两部以文学虚构的形式,第三部再以纪实的形式写成。文学虚构的部分看似平淡,却沉郁凝重,其中化用了许多古典诗词里的意象,传达出深刻悠远的思念缅怀之情。第一部写的是“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同散步,却突然间不见了钟书先生。作者道:“钟书自顾自回家了吗?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寻觅归路,忽见一个老人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车,忙拦住他。他倒也停了车。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要到哪里去,惶急中忽然醒了”(4页)。这梦好像是预兆性的,因为在杨绛先生,当初的梦境似乎就是今日的现实。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是文学虚构还是心境实录,实在不可贸然断定。那个拉一辆空黄包车的老人,竟停下车来等客人上去,在充满象征意味的梦境中,这个寻常的意象似乎并不寻常,总使我想起美国女诗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有名的诗句: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He kindly stopped for me—
        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
        And Immortality.
        
        因为我不能停步去见死神,
        他竟关切地为我把车停——
        车上只坐着我们俩——
        还有一位便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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