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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故事(散文五章)

发布: 2015-2-05 12:10 | 作者: 荒林



        信仰之半岛
        
        岛上的雨虽然持续着,温度却没有秋意,我换上运动鞋和运动服,觉得热气在鞋袜和衣服里竞赛,想跑出去。昨天下午就禁不住又去远足了。这次选择去孙中山住过和营业过的地方,孙逸仙路。在半岛那边,也是著名的渔人码头附近地区。
        当年年轻的孙中山从香港医科专业毕业,就像现在的大学生一样,毕业就面临失业,但注定要创大业的他,一开始就选择了创业。他也许是中国第一个利用贷款创业的人,与他后来利用捐款搞革命一样,这样的经济形式是很现代资本主义的。孙中山没有在竞争太激烈的香港创业,而是选择了实际上资本主义更加完善得早也更加平和的澳门。澳门比香港早几百年成为资本运作租地,在这里他很轻松地贷款开始了门诊生涯,他也成为中国现代历史上第一位行西医的中国人。孙中山如果始终在澳门做一名名医,必是生活丰盈人生平稳幸福。他的妻子很配合他,为他生儿育女,而且热爱在澳门的平静日常生活。但也许想到全中国人都没有办法像他一样自己创业,也许更多地发现科学和民主和民权的推广是世界趋势,这样的动力推动他放弃自己的小事业,从事改变中国面貌的大事业。他的书信记录了他的理想主义精神,也同时记录着,他当时对自己的家庭仍然念念不忘。这一点后来他在南京出任临时大总统仪式,邀请在澳门守家业的妻子同享光荣,可以作为明证。而他的妻子后来那么大度理解孙中山的第二次爱情,似乎也与她对家事国事有充分见解有关。
        一位书法家朋友来自北京,似乎是澳门迷。他坐在我身边晚宴,热情赞美澳门,高度评价澳门在明代以来一直是中西文化桥梁,传教士们都是通过这个当时政府不在意的桥,把西方文化深深地渗透到了中国文化腹地。他说,孙中山之为后来的孙中山,与他在澳门接受了西风东风平和交融息息相关,在这样平和之地渡过创业阶段的孙中山,不大会成为一个暴烈的领袖而必是一个谦逊的人。
        孙逸仙路人来车往,立体交叉的交通空间,已不可能让人想象当年的寂静。葡京大酒店的金钱圆形装饰,远远在夜色中转动,似乎形象地提醒资本运作的浪漫。新葡京的船形也是古币形装饰,以放大的豪华闪耀着,把经济社会的骄气向空中传播。夜静更深的当年,年轻孙中山在出诊归来之后,是翻开经济改变命运的书,抑或是革命改造社会的书,也不得而知了。但他决意不再在医学上发展了,做一个名医不能吸引他了,他被由医生变成神的耶稣深深吸引着,某种深广的情怀比澳门的海水还要深,被唤醒了。
        孙中山是在香港受洗的,但也许澳门的信仰风气对他影响很大。我从孙逸仙路到大三巴即圣保罗教堂遗址,心中一直萦绕一个问题,就是澳门的本土信仰力量是如何与西方宗教精神平和相处的。大三巴这个名字,说实在我不喜欢,觉得它太古怪了,十年前我和一群学者朋友在这儿参观,有人形容它像牌坊,后来也听人直呼牌坊,怎么说怎么别扭,可能由于牌坊在我的记忆中与表彰女性的贞操实际是迫害女性生命的形式有关。
        最初澳门被聪明的葡国人借用,大明帝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不知道世界上的远在西方之西各小国,已经开始激烈竞争,分别开辟向东向西不同路向,前往探索中国和印度的繁华秘密与东方文明。事实上,借上帝的名字向世界扩张,正是西方文明迥然不同于东方文明之处。东方文明凡事在心,是内向的,神圣的东西都在不可言之中。西方文明却是外向的,神圣的东西是要大家共享的,滔滔不绝的演讲是上帝最厉害的本领,他的领袖气质注定了他要让世界上的人子都做自己的部下。借得澳门的葡国人,经商是一方面,精神传播是另一方面。甚至可以说,经商来的钱,也是为了这精神的传播,因为这种精神享受比之物质享受更给人满足感。这就是为什么澳门拥有众多西式的天主教堂。它们的悠久现在也见证了精神比物质更加有投资价值的事实。圣保罗教堂建造之初,几百年前,已是东南亚甚至亚洲最有名的精神资本象征物了。它虽三次遭遇大火,现在只余遗址,仅此一壁,也是世界遗产。
        这次我一个人来到大三巴,夜雨绵绵,独自面对风中的遗产,感觉它的寂寞和孤独。它往昔的辉煌在雨中很难想象出来,也许由于雨的声音更像时间的声音,清楚地提醒我人类的努力在时间中很不足道。也许由于雨和时间的侵蚀力量,比之人的建设力量,更加强大无敌。
        我被一种深深地寂寥感染着,几乎让泪水和雨水一起落下来。
        孙中山当年在澳门的时候,这个曾经高耸于海边山上的精神建筑,已经只余断垣残壁。而它旁边的民间信仰建筑,实实在在又建立起来了。在它之前,一位福建渔商经过澳门,在大风暴中获得神佑而得救,于是建立了澳门最早的神庙妈祖。澳门这个名字,就是葡语妈祖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块土地从命名到实质都与信仰有关。孙中山要改变中国当时的命运,动力完全源于信仰,他信仰西方精神,觉得要改变中国只能接受全新精神价值,他自己先虔诚地接受了,受洗了,然后他希望众人和他一样。但这种想法离中国现实不只是十万八千里,而是无数个十万八千里。远比葡萄牙人远航到明代中国要漫长。
        时间很漫长,而时间又改变着一切。孙中山改变了表面的中国,接续的人们继续改变着,如今的中国已经不再是昔日形象。但中国并没有被改变信仰。这个阶梯漫长的圣保罗教堂,它努力的起点和终点,真像一个象征,它在中国最多只能是遗产。
        我的运动鞋湿透了,运动衣却汗透了。回到居住的小岛已是凌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风和雨持续着,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同室的美女们,她们使我勇气和信心倍增。回家的一瞬间,半岛已遗忘在海的那一边了。
        
        皇帝的宠幸是什么样子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词叫“宠幸”。专指皇帝一个人对女人或者男人的特别倾心喜欢。我常常想,与“宠幸”对应的词是什么呢?既然是喜欢,皇帝特别的喜欢对象,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词来描述受宠幸者的爱呢?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奇怪的词“受宠若惊”,难道意思是说,皇帝的爱让人很惊讶吗?我的师弟语言学博士凤翔说,这个惊字是被惊吓的意思!天,皇帝的爱难道是灾难吗?居然让被爱者受到惊吓?年轻的凤翔笑逐颜开,说这只是一个比喻,可是比喻是什么意思?是皇帝太大太重太深情?哈,是没有人可以回报皇帝的爱,他的爱给人一种命运,不能礼尚往来,不能相敬如宾,还不能甜言蜜语。嗯,最可怕的是不能甜言蜜语锦心绣口,也不能再爱其他人和物,不能爱自己。
        小说和故事中的皇帝爱许多女人,或者还爱某个独特的男人,但是,这些被宠幸的人们,没有谁曾留下日记与回忆录,似乎得到宠幸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可外泄。我常常好奇地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十多年前在承德避暑山庄,面对皇帝的卧室,我想入非非,想,如此美丽散发着芬芳的楠木丛中的卧室,不发生爱情,或者谋杀,仅仅用来休息避暑,是不是有点浪费?
        得到的史料解说,皇帝在此宠幸妃子。那么,果然皇帝以避暑为名来享受爱情了。当是之时,妃子们如学生宿舍住宿,选中其中一名,采用香熏玉体,再由太监背至皇帝卧室的小侧门。小侧门仅够苗条标准美女进入,不多出一点空间。此妃須俯身潜行通道再入皇帝卧室,然后从一个指定的被角上床,再然后,约二个时辰,与皇帝在一起,接受皇帝宠幸,将来能不能生下龙子,就看她这二个时辰能不能幸运地怀上龙种了。
        没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妃子回到自己的宿舍有时间写回忆,短暂的时辰她自己在想什么?她須静如处子,想象腹中的龙种是否安全落地,是否会开花结果。
        我不能想象,办公之后凌晨上床的皇帝,还有多少心情仔细研读一个美丽身体和一个也是人的内心世界。宠幸似乎是他一个人的心情,为所欲为的行动,他的受宠幸者,笼罩在他的浩浩荡荡皇恩之中,如蚁如草木,无声音无气息,唯有香熏的迷醉和清醒,等待报时的声音把她从宠幸中唤醒,回到漫长的时日中等待下一次相同。
        在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中,有一处圣洁美丽的天鹅湖,湖边有德国俾斯麦时代的皇宫城堡,是一座充满梦幻与爱情的城堡,因为当时皇帝很年轻,有着秘而不宣的同性恋情结,他全部的恋人都是与自己一样俊美的年轻男人。他把他们都带到他为他们建立的美丽城堡,对他们进行集体宠幸。宠幸的故事流传到民间,不久之后就成为了谋杀的传奇,人们在湖水里看到了荒淫无度的年轻俊美的皇帝的尸体。
        宠幸,从哪个角度我都找不到感觉,情感的感觉会是什么样呢?
        法国传教士巴德尼Jean-Denis Attiret经澳门到北京,在乾隆年间进入皇宫。由于他和朗士宁一样画得一手漂亮的画,也许他长得比朗士宁更吸引皇帝,加上他不那么会中文,几乎只能沉默不语地工作,就被永久地留在了乾隆身边,用西洋人的笔,画中国意趣的画,画乾隆皇帝意图中的人物或者山水画。他死于画画过程,年仅六十一岁。虽然北京的正福寺留有他的墓地,这世间知道和了解他的人却比晨星还稀少。远离自己的祖国,没有自己的后代,他所信奉的耶稣会则早已解散。他曾经才华横溢,他曾经思索精神生活而献身宗教,他的曾经,最令我震撼的,却是他在给朋友书信中谈到的与皇帝相处生活的感受。他似乎是唯一让我体会到了宠幸感觉的一位孤独的法国人。
        他在给朋友信中写道:我受到了中国皇帝的善待,……因为被皇帝当面召见,或者是经常能见皇帝并与之交谈,对于一名中国人来说,这已经是一种最高犒赏了。人们可能不会相信,我会受到每天都能见到他(乾隆)的犒赏。如果您排除几块丝绸小礼品,或者是其他某种不值钱的东西之外,那么几乎就是我自己工作所获得的全部报偿。
        巴德尼的中文名字被写成王致诚。他以画画而不是传教获得乾隆宠幸,不然的话,盛世的、人人渴望而不得见的乾隆,不可能天天去看望他。而可怜的他,长着洋人漂亮眼睛和鼻子又永远安静画画的他,对于也许是皇帝心情大好时赠送的丝绸礼品,竟然丝毫没有情意绵绵之感觉,更搞笑的是,他把每天皇帝的到来当成了沉重负担。他去世时忧郁如画,倒在画布前。我想,他的画也许是他唯一的恋情,他是一个安静的恋物之人,死得有点早,却还得其所。倘若他死在皇帝面前,灵魂一定不能进入他日夜相信的天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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