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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策兰诗歌

发布: 2014-8-14 12:48 | 作者: 王家新



        从这个意义上讲,只从进入现代社会,人们就生活在“奥斯维辛”的诅咒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策兰的作品在世界上包括在中国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重要原因。现在,我们来看策兰的这首诗:
        死亡赋格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写
        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他写着步出门外而群星照耀着他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狼狗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在地上让他们掘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开始表演跳舞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喝正午喝我们在傍晚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写
        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我们在风中掘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他叫道朝地里更深地挖呀你们这些人你们另一些唱呀表演呀
        他抓起腰带上的枪他挥舞着它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更深地挖呀你们这些人用你们的铁锹你们另一些继续跳舞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傍晚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你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他玩着蛇
        
        他叫道把死亡演奏得更甜蜜些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他叫道更低沉一些拉你们的琴然后你们就会化为烟雾升向空中
        然后在云彩里你们就有一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在正午喝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
        我们在傍晚喝我们在早上喝我们喝你
        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用子弹射你他射得很准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他派出他的狼狗扑向我们他赠给我们一个空中的坟墓
        他玩着蛇做着美梦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据传记材料,策兰这首诗写于1945年前后,1947年它被译成罗马尼亚文在布加勒斯特初次发表时为《死亡探戈》,后被策兰定为《死亡赋格》(“Todesfuge”)。而这一改动意义重大。它不仅把纳粹集中营里的屠杀与赋格音乐联系起来,而且把它与赋格艺术的大师、德国文化的象征巴赫联系了起来(“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因而对读者首先就产生了一种惊骇作用。
        “Todesfuge”为策兰自造的复合词,即把“todes”和“fuge”拼在一起,其间不加任何语法关系。策兰经常利用德语的特性自造复合词和新词,以至于人们有一个说法“Celanian composite”(策兰式的合成物)。“Todesfuge”目前的英译有“Death Fugue”、“Fugue of Death” 、“Death’s Fugue”、“Deathfugue”等,最后一种最接近原文。因为在原文中,两个词相互对抗,又相互属于,从而再也不可分割。在中文中,有“死之赋格”(李魁贤译本)、“死亡的赋格”(叶维廉译本)、“死亡赋格曲”(钱春绮等人译本)等译法,我译为“死亡赋格”,以尽量忠实于策兰的句法。
        和这种词语的并置相关,《死亡赋格》整首诗在语言形式上也比较特别,即不“断句”,这给阅读和翻译都带来了难度。在我的印象中,有几种中译本都是在诗行中加上了标点符号或人为地把它隔开,但这并不合适。为了不破坏原诗中那种音乐般的冲击力,并尽力传达原诗的语感和节奏感,我没有照顾人们的阅读习惯,用了这种不断句的译法。
        诗的第一句就震动人心:“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这一句在后来反复出现,有规则地变化,成为诗中的叠句。令人惊异的是“黑色牛奶”这个隐喻本身。说别的事物是黑色的人们不会吃惊(策兰早期就写有《黑色雪片》一诗),但说奶是黑色的,这就成大问题了。这不仅因为奶是洁白的,更重要的是:奶是生命之源的象征。但在策兰的诗里,在死亡的集中营里,它却变成了黑色的毒汁!这真是令人惊骇。它所引起的,不仅是对德国纳粹的控诉,还从更深处动摇了人们对生存基础、对文明的信念(有人在读这个隐喻时,就联想到“母亲在摧毁她的婴儿” )。因而“黑色牛奶”具有了更深广的生存本体论的意味。最近的一系列毒奶粉事件表明,我们仍生活在“黑色牛奶”的诅咒之下。
        “牛奶”是怎样变成“黑色”的,或者问文明是怎样反过来成为生命的敌人?这一切都让人不能不去追问。哲学家海德格尔虽然和纳粹的历史有着抹不掉的关系,但他对日益扩张的现代技术和西方文明所提出的深刻质疑,他关于“技术的白昼是世界的黑夜”的洞见,却可以帮助人们反思这一切。在1949年,海氏自己在一次讲演中也曾把工业化了的食品生产同集中营联系在一起,说它“本质上同尸体和毒气室的生产一样”。 为什么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这让人不能不去深思。
        回到策兰的诗上,“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这句诗不仅是一个悖论,它在后来反复出现时奇特的时间顺序也值得留意:“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我们在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这里不仅有时间的颠倒,按照费尔斯蒂纳在策兰评传中的提示,这里面还有着《旧约?创世纪》的反响:“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那里还有傍晚,还有早上:第一日”。而策兰对之的模仿可谓意味深长。这种模仿使“奥斯维辛”与一个神示的世界相对照,从而产生了更强烈的震撼力。这“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正午喝,在夜里喝,“我们喝我们喝”!这就是神的惩罚吗?
        我们再来看诗中对赋格艺术手段的精心运用。赋格音乐一般由数个音组成的小动机胚胎成主题,朝各个方向发展、转化,直到内容充足为止。在这个过程中它运用对位技法,使各部分并列呈示,相应发展。巴赫的赋格音乐具有卓越非凡的结构技巧,并充溢着神性的光辉,它构成了欧洲古典音乐的一个高峰。而策兰的《死亡赋格》第一、二、四、六段都以“清晨的黑色牛奶……”开头,不断重新展开母题,并进行变奏,形成了富有冲击力的音乐节奏;此外,诗中还运用了“地上”与“空中”、“金色头发”与“灰色头发”的多种对位,到后来“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也一再地插入了进来,一并形成了一个艺术整体,层层递进而又充满极大的张力和冲击力。读《死亡赋格》,真感到像叶芝所说的“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说《死亡赋格》有一种“可怕的美”,一是指集中营里那超乎一切语言表达的痛苦和恐怖居然被转化成了音乐和诗!一是指它在文明批判上的“杀伤力”:它以这种“以毒攻毒”的方式对已被纳粹所毒化了的德国文化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质询,它真正构成了一种来自特洛伊木马内部的“颠覆”!
        巴赫的音乐美妙吗?当然。但在纳粹集中营里,它居然成了死亡和种族灭绝的“甜蜜”的伴奏。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震惊的么?
        赋格音乐最主要的技法是对位法,《死亡赋格》中最重要的对位即是“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与“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玛格丽特,这不是一般的名字,是在德国家喻户晓的歌德《浮士德》中悲剧女主人公的名字。苏拉米斯,据费尔斯蒂纳在策兰评传中提示,她在《圣经》和希伯莱歌曲中多次出现,在歌中原有着一头黑色秀发,“归来吧归来,苏拉米斯,归来吧归来,让我们看到你”,她成为犹太民族的某种象征。需要注意的是,在原诗中,策兰不是用“grau”(灰色)来形容苏拉米斯的头发,而是用的“aschen”(灰,灰烬,遗骸,英文为“aschenes”)。这一下子使人们想到纳粹集中营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焚尸炉,也使人想到格林童话中那位被继母驱使,终日与煤灰为伴的“aschens”即“灰姑娘”!
        “aschen”这个词的运用,本身就含着极大的悲痛。诗的重点也在于玛格丽特与苏拉米斯的“头发”:“he writes when dusk falls to Germany your golden hair Margarete”(“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有人译为“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玛格丽特”,这是错译。因为在这样的译文中,诗的重心变了。实际上,策兰要强调要呈现的不是别的,正是“你的金色头发”以及它与“你的灰色头发”的对位。诗人着意要把两种头发作为两个种族的象征。与此相对应,诗中的“他”和“我们”也都是在对这种头发进行“抒情”和感叹,“他写到当黄昏…”,这里的主体是集中营里的纳粹看管,“他”拥有一双可怕的蓝色眼睛和一个种族迫害狂的全部邪恶本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诗人那样“抒情”,他抒的是什么情呢——“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这里不仅有令人肉麻的罗曼谛克,在对“金色头发”的咏叹里,还有着一种纳粹式的种族自我膜拜。他们所干的一切,就是要建立这个神话!
        正因为如此,两种头发在《死亡赋格》中的对位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你的灰色头发呀苏拉米斯我们在风中掘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这里的主体变成了“我们”,被迫喝着致命的黑色牛奶,被迫自己为自己掘墓,承受着暴虐和戏耍而为自身命运心酸、悲痛的“我们”。从这里开始的“对位”一下子拓展了诗的空间,呈现了诗的主题,使两种头发即两种命运相映衬,读来令人心碎。策兰就这样通过赋格音乐的对位手法,不仅艺术地再现了集中营里犹太人的悲惨命运,也不仅对纳粹的邪恶本质进行了控诉和暴露,而且将上帝也无法回答的种族问题提到了上帝面前,因而具有了更深刻悲怆的震撼力。诗的最后,又回到了赋格艺术的对位性呈示: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在诗中交替贯穿出现的,到最后并行呈现了。这种并列句法,这种金色头发与灰色头发的相互映照,使人似乎感到了某种“共存”甚或“重归言好”的可能,但也将这两者的界线和对峙更尖锐地呈现了出来。这种并置,正如有人用一种悖论的方式所表述,是“一个不调和的和弦”。 它的艺术表现到了它的极限。
        所以说诗的最后将上帝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提到了上帝面前。
        但全诗最后的重心却落在了“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这一句上,诗人以此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全诗。苏拉米斯,带着一头灰烬色头发的苏拉米斯,象征着被德国的死亡大师不可抹掉的一切,在沉默中永远地显现在人们目前。
        策兰在其据说是与阿多诺进行想象性对话的散文《山中话语》中有这样的句子:“拐杖沉默,石头沉默,然而,那沉默不是沉默”。
        的确,那沉默不是沉默。策兰这首诗的最后,或者说他一生的写作,就写作于这种如他自己所说的“回答的沉默”(the silence of answers)里。
        那迫使你前趋的风
        
        《死亡赋格》问世后,在德语世界引起高度评价,批评家称这首诗“逃避历史的血的恐怖上升到纯诗的轻盈”,称其为“我们时代最宏伟的诗之一”。 它被上演,被谱曲,被选入各种诗选和中学课本。深受策兰诗影响的战后西德最重要的艺术家基弗甚至直接根据策兰的诗作画,如《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他甚至直接把干枯的罂粟沾在画布上……
        继《罂粟与记忆》(1952)之后,策兰又陆续出版了多部重要诗集,获得了包括毕希纳奖、不莱梅奖在内的许多德语文学奖,人们也愈来愈习惯于把他和里尔克、萨克斯、特拉克尔等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德语诗人相提并论。
        但是人们也发现策兰在“变”。策兰并没有成为他们愿望中的诗人,相反,原有的抗议主题和音乐性都消失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些极度浓缩和晦涩的诗歌文本。只有少数读者能看到,正是这种变化显示了一个诗人在艺术上的深刻的进展。
        策兰是有勇气的,在战后德语文学界对社会和政治伦理问题的关注几乎压倒一切的氛围下,他知道什么才是一个诗人的“责任”所在。他不想让个人成为历史和政治的廉价牺牲品。他没有以对苦难历史的渲染来吸引同情,也没有去迎合一般公众对诗歌和艺术的要求,而是以对语言内核的抵达,以对个人内在声音的深入挖掘,开始了更艰巨、也更不易被人理解的历程:
        
        以一把可变的钥匙
        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
        缄默的雪花飞舞。
        你挑选着钥匙
        总是根据血,那从你的眼
        嘴或耳朵里涌出的血。
        
        你变换着钥匙,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飘流。
        而什么样的词被雪裹着形成,
        根据风,使你前趋的风。
        
        这首诗收在诗人1955年出版的《门槛之间》。我曾谈到这首《以一把可变的钥匙》,它显现了一种抛开早期诗中那种表面化的表达,从更深刻的意义上重新通向存在的艰巨努力。在诗人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可命名的“雪屋”(“在那里面 / 缄默的雪花飞舞”),而诗人不能说出;冰雪从词的内部渗出来,但仍无法说出。这就是策兰在《死亡赋格》之后所关注和焦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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