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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奧茲短篇小說二題

发布: 2014-7-31 19:54 | 作者: 楊振同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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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那陌生人沖著他的主人狡黠地笑了笑,那笑容頗像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知我知的樣子,就好像暗示他們兩個在一起犯一個小小的罪過,但是害怕這一暗示會招致懲罰。
        “對不起,”他友好地問,“我要是給自己倒上一杯這玩意兒您不會介意吧?”
        他以為主人已經點頭同意了,就從一個大茶缸裡倒了一些有一片檸檬和幾片薄荷葉的冰水,倒進桌子上那唯一的一隻玻璃杯裡,那可是阿裡耶·澤爾尼克自己的杯子,把他那肉墩墩的嘴唇放到杯沿,“咕咚咕咚”五六口就喝下去了。他又給自己倒了半杯,也灌了下去,他渴壞了。
        “對不起啊!”他歉意地說,“您坐在您這美麗的前廊上,簡直想不到那外面有多熱。真的是好熱啊。不過熱歸熱,這地方卻是這麼的迷人!特裡蘭真的是全國最漂亮的地方!普羅旺斯!比法國的普羅旺斯還漂亮——更是賽過義大利的圖斯卡納!您看這樹林!看看這葡萄園!看看這百年老農舍,紅瓦屋頂和這麼高的蒼松翠柏!現在,您意下如何呢,先生?您是更喜歡我們接著聊這個地方的美景呢,還是允許我直奔我們這小小的排程呢?”
        “我在洗耳恭聽。”阿裡耶·澤爾尼克說。
        “澤爾金家族,是列昂·阿卡維亞·澤爾金的後裔,如果我說得不錯,他們屬於這個村子的創建者。你們家就在第一批定居者之列,是不是?九十年前的事了?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他的名字叫阿基瓦·阿裡耶,不是列昂·阿卡維亞。”
        “當然是了,”那來訪者熱情地說,“我們對您顯赫的家族的歷史非常敬重。不僅僅是敬重,是仰慕!剛開始,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老哥兒倆謝苗·澤爾金和伯里斯·澤爾金,從哈爾科夫地區[ 在现今的乌克兰境内。]的一個小村莊來到這兒瑪拿西山脈荒原的腹地,要建立一個嶄新的定居點。這裡當時是一無所有啊。只是一片蕭索的荒原,上面長著低矮的灌木叢。這個山谷裡甚至都還沒有任何的阿拉伯村莊呢;那些村子都還在山的那一邊呢。接著,他們的小侄兒來了,叫列昂,或者,如果您堅持的話,叫阿卡維亞·阿裡耶。接著呢,至少故事是這麼說的,剛開始是謝苗,接著是伯里斯,回到了俄國,在俄國,伯里斯用斧頭劈死了謝苗,只有您的祖父——還是曾祖父來著?——列昂·阿卡維亞留了下來。那是什麼來著?他叫阿基瓦,不叫阿卡維亞?對不起。就叫阿基瓦吧。我們長話短說啊,碰巧我們馬夫齊爾家族呢,也來自哈爾科夫地區!就來自哈爾科夫的那些個森林!馬夫齊爾家族!或許您聽說過我們這個家族嗎?我們的家族裡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唱詩班的領唱,叫沙亞—萊布·馬夫齊爾;還有一個叫格列高利·莫伊謝維奇·馬夫齊爾的,他在蘇聯紅軍裡是個級別很高的將軍,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大清洗期間他被史達林殺死。”
        那人說著站了起來,模仿著執行死刑的射擊隊隊員的姿勢,發出步槍一起射擊的“砰砰”的響聲,露出尖利而不全是白色的門牙。他又坐下來,微笑著,坐到長凳上,很顯然對行刑的成功很是滿意。阿裡耶·澤爾尼克有種感覺:這個人說不定在等著鼓掌呢,或者至少在等一個微笑,為了他那自作多情的笑容。
        然而,主人卻沒有報以微笑。他把用過的玻璃杯和盛著冰水的大茶缸推到一邊,說:
        “怎麼啦?”
        馬夫齊爾律師右手緊緊地握著左手,興高采烈地使勁擠著,好像他很久都沒有和他自己見過面了,而這次不期而遇的見面使他內心充滿了快樂。在那滔滔不絕,一瀉千里的話語下麵,冒出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快樂的泡泡,一股自我滿足的灣流。
        “那麼好吧。就像他們說的,我們還是把牌攤在桌面上吧。我今天專程上門叨擾,原因和我們之間的私事有關,這件事說不定也和令堂大人有關,願上帝賜予她長命百歲。我要說的是,和那個親愛的老太太有關。當然了,還是那句話,假如您不是特別反對討論這一微妙的話題的話?”
        “是的。”阿裡耶說。
        那來訪者站起身,脫掉他那件米黃色的夾克衫,是那種骯髒的沙土的顏色,露出白色襯衣腋窩處兩片很大的汗漬。他把夾克衫放到長凳上,又坐了下來。
        “對不起,”他說,“我希望您不會介意。只是這天兒這麼熱。我把領帶也解下來您不介意吧?”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很害怕的孩子,知道少不了一頓訓斥,但就是太害羞了不敢求饒。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主人什麼話都不說,那人就一把扯下了領帶,這一動作使阿裡耶·澤爾尼克想起了他的兒子埃爾達德。
        “我只要手頭上還有令堂大人,”他說,“我們就無法估價這處房產的價值,對不對?”
        “您說什麼?” 
        “除非我們在一個真正漂亮的敬老院給她找到一個很漂亮的位置。而我正巧有這麼一個敬老院。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我的合夥人的兄弟有這麼一個敬老院。我們所需要的就是她的首肯。或者,如果我們能證明,我們已經被指定為她的監護人,說不定事情就更簡單了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了。”
        阿裡耶·澤爾尼克點了好幾次頭,抓撓右手的手背。誠然,最近有那麼一兩次,他發現自己在思考這個問題:當他那身體孱弱的母親身體和精神都失去了獨立性的時候,會出現什麼情況,他又會出現什麼情況,並且納悶,做出決定的那一時刻何時能夠到來。有些時候想到將會有可能和母親分別,內心就充滿了憂傷和羞愧,然而還有些時候,他幾乎是巴望著這種可能性發生在他面前,那時候她就要終於離開這座房子了。有一次,他甚至把房地產代理商約西·薩松叫過來對這座房產進行估價。這些一直壓抑著的希望使他內心充滿了愧疚和自責的感覺。他發現很奇怪,這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似乎看透了他那見不得人的心思。所以,他請馬夫齊爾先生再回到開頭,確切地說清楚他代表誰。他代表誰給派到了這裡?
        沃爾夫·馬夫齊爾“嘿嘿”笑了笑,“不是馬夫齊爾先生。叫我馬夫齊爾。或者叫沃爾夫就行了。親戚之間沒有必要加上‘先生’這一稱呼。”
        
        4
        
        阿裡耶·澤爾尼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個子比沃爾夫·馬夫齊爾高多了,塊頭也比他大得多,儘管他們兩個人一樣,都有著差不多能伸到膝蓋的長胳膊,但阿裡耶肩膀更寬一些,更強健一些。他朝來訪者邁了兩步,黑鐵塔一樣罩住了他,他說:
        “這麼說,你想要什麼。”
        他說這句話是不帶問號的,他一邊說,一別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了一片灰色的,毛茸茸的胸膛。
        “慌什麼呢,先生,”沃爾夫·馬夫齊爾以息事寧人的口氣說,“我們的事情需要非常仔細、耐心地討論,需要從每個角度討論,這樣才不會留下縫隙或漏洞。我們不能把我們的細節搞錯了。”
        在阿裡耶·澤爾尼克眼裡,這個來訪者看上去鬆鬆垮垮,少氣無力。就好像他那副皮囊裝著他太大了。他的襯衣從肩膀那兒松松地耷拉下來,宛如稻草人身上穿著件大衣。他兩眼水汪汪的,相當混濁。與此同時,他神情中有著某種害怕的成分,仿佛他害怕突然之間受到侮辱似的。
        “我們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老太太的問題。我指的是令堂大人。我們的房產登記的還是她的名字,直到她離世那一天一直都會是她的名字——誰能說清楚這座房產她腦子裡是怎麼想的,會在遺囑上怎麼寫呢——或者直到我們兩個設法讓我們自己被指定為她的監護人那一天。”
        “我們兩個人?”
        “這座房子可以拆掉,代之以一座療養院。一個康復農場。我們可以在這兒開發出一片地方,全國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與之媲美,純淨的空氣,田園的寧靜,鄉村的景色,堪比普羅旺斯,勝過圖斯卡納。草藥療法,按摩,沉思,精神引導。就我們這個地方所能提供的服務,人們會出大價錢的。”
        “對不起啊,準確地說,我們互相之間才認識多長時間了呀?”
        “可是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啊。不止是老朋友,我們還是親戚。甚至是合作夥伴了。”
        阿裡耶·澤爾尼克站起身,本意是讓他的來訪者也站起身走人。可是那人坐著不動,他伸出手去,又往那個玻璃杯子裡倒了些檸檬薄荷水,這杯子一直是阿裡耶·澤爾尼克的,直到他把杯子霸佔了去。他把身子靠回在椅子上。此刻,沃爾夫·馬夫齊爾沒有穿夾克衫,沒有戴領帶,襯衣腋窩下面露出那兩片汗漬;那副模樣就像是一個懶洋洋的牛販子,來到鎮上和農民們談一筆生意,談得很有耐心,很有技巧,在他看來,這筆交易對買賣雙方都很有利。他隱隱地有一種惡意的歡欣,他的主人還不完全熟悉。
        “我現在要進屋裡去了,”阿裡耶·澤爾尼克說,“我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對不起。”
        “我不著急,”沃爾夫·馬夫齊爾微笑著說,“您如果不反對的話,我就在這兒坐著,等您好了。要麼,我是不是應該跟您到裡邊去,結識老太太呀?我畢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獲得她的信任。”
        “老太太,”阿裡耶·澤爾尼克說,“她是不接待來訪者的。”
        “確切地說,我並不是個來訪者,”沃爾夫·馬夫齊爾堅持著,站起身,準備陪他的主人進屋去,“不管怎麼說,難道,我們不是已經是,可以這麼說,是親戚了嗎?甚至說是合作夥伴了嗎?”
        阿裡耶·澤爾尼克突然回想起了女兒的忠告:放棄她母親,不要努力把她弄回到他身邊,想辦法開始新的生活。當然了,實際情況是,他也沒有怎麼費很大的力氣把納瑪弄回來:他們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後,她就離家出走,去找她最要好的朋友泰爾瑪·格蘭特了;阿裡耶·澤爾尼克把她所有的衣服和東西打包,郵寄到泰爾瑪在聖達戈的地址。他的兒子跟他斷絕一切關係的時候,他把埃爾達德的書籍,甚至他小時候的玩具都打成包,郵寄給了他。他把一切能使他想起他的東西都清除乾淨了,就像是戰鬥結束後打掃戰場一樣。又過了幾個月,他把他自己的東西都打好包,放棄了他在海法的那套房子,搬到了特裡蘭村,跟母親一起住。他對清靜的渴望超過了任何東西:昨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今天和明天也一個樣,什麼都不要,就要那自由自在的時光。
        有時候他繞著村子長時間散步,到村子外面,在那環繞著這個小山谷的一座座山上漫步,穿過那一片片果園和暮色籠罩的松樹林。有時候他在他父親那廢棄多年的農場的廢墟上漫步半個小時。還剩下幾座破破爛爛的房子、雞舍、凹凸不平的鐵皮小屋,一個糧倉,那座廢棄不用的牛棚,他們曾經在那座牛棚裡給小牛犢加膘增肥。那些馬廄變成了一個倉庫,裡面放著他從海法卡梅爾山上那套老房子裡搬過來的傢俱。在這幾個原來的馬廄裡,扶手椅、沙發、地毯、碗櫃和餐桌上落滿灰塵,蛛網密佈。連他曾經和納瑪一起睡過的那張舊雙人床也放在了一個角落的邊上。床墊被埋在那一堆堆落滿灰塵的被子下麵。
        阿裡耶·澤爾尼克說:“對不起。我很忙。”
        沃爾夫·馬夫齊爾說:
        “當然嘍。很抱歉啊。我不會再打擾您的,我親愛的朋友。恰恰相反,從現在起我一聲都不吭。”
        他站起來,跟著主人進了屋子,屋子裡光線很暗,很涼快,隱隱聞到一股汗味兒和老年人的氣味。
        阿裡耶口氣堅定地說:
        “請在外面等我。”
        然而他本意要說的話有點粗魯,但要說的是,這次來訪到此結束,陌生人應該走人了。
        
        5
        
        可是,來訪者連走人的念頭都沒有。阿裡耶·澤爾尼克前腳進,他後腳就飄然跟進了屋裡,一路上,沿著走廊,他漸次打開每一扇門,沉靜地察看廚房、書房和工作室,阿裡耶·澤爾尼克在那間工作室裡發展他的業餘愛好,用輕木做的飛機模型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每次一拉,就輕輕搖盪,好像準備進行殘酷無情的空中搏擊一樣。他使阿裡耶·澤爾尼克回想起他本人自兒時就有的習慣:把每一扇門都打開,看看門後都隱藏著什麼。
        他們來到了走廊的盡頭,阿裡耶·澤爾尼克站住,擋在他臥室的門口,這原本是他父親的臥室。然而,沃爾夫·馬夫齊爾無意闖入他主人的臥室;他輕輕敲了敲那耳聾的老太太的臥室門,沒有人應聲,他就滿懷愛意地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輕地打開門,看見羅莎莉亞躺在那張大雙人床上,一條毛毯蓋著全身,一直蓋到下巴頦那兒,她的頭髮罩在一個發網裡,兩眼閉著,那棱角分明、沒有了牙齒的下巴蠕動著,像是在咀嚼什麼東西。
        “就和我們夢中夢到的一模一樣,”沃爾夫·馬夫齊爾“呵呵”一笑,“您好啊,親愛的老人家。我們想您都想壞了,我們一直都非常渴望來看望您老人家,您一定很高興見到我們吧?”
        他這麼說著,彎下腰,吻了她兩次,每個臉頰都長吻了一次,然後又吻了吻前額。老太太睜開她那渾濁的眼睛,從毛毯下面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沃爾夫·馬夫齊爾的腦袋,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兩隻手把他的腦袋向她拉了過去。他做出反應,腰再向下彎了彎,脫掉鞋子,吻了吻她那沒有了牙齒的嘴巴,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把毛毯拉過來蓋在他們兩個身上。
        “唉,”他說,“您好,我親愛的老人家。”
        阿裡耶·澤爾尼克猶豫了片刻,透過打開的窗戶向外面望去,望見一座搖搖欲墜的農場棚舍,和一棵落滿灰塵的柏樹,上面爬著桔黃色的葉子花,掛滿了火紅的手指一樣的花朵。他從那張大雙人床邊繞過去,關閉了百葉窗和窗戶,拉下窗簾,他一邊做這些事,一邊解開襯衣扣子,接著解開皮帶,脫掉鞋子,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躺在他老母親的身邊。他們三個人就這麼躺著:那老太太(這座房子在她名下)、她那一言不發的兒子和那個陌生人。陌生人一邊不停地拍著她,吻著她,一邊輕聲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親愛的老太太。它會變得非常可愛。一切我們都會處理好的。”◆
        
        譯者附言:作品如蒙發表,請寄兩份樣刊/樣報。謝謝。
        
        譯者簡介:
        楊振同,男,1965年4月出生,河南省新鄉縣人。1986年畢業于鄭州大學外文系英國語言文學專業,獲文學學士學位。文學翻譯家,東莞理工學院城市學院外語系英語專業副教授。系中國翻譯協會專家會員、廣東省翻譯工作者協會會員和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和英美文學。酷愛文學翻譯,已出版《致命約會》(九州出版社,2011年10月)、《故事開始了》(譯林出版社,2011年1月)、《通向慕尼克的六座墳墓》(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9月)、《天堂裡的囚徒》(群眾出版社,2010年8月)和《追尋達·芬奇密碼》(作家出版社,2006年6月)五部譯著;發表作品170多篇,其中學術論文十多篇;發表文學翻譯作品一百三十多篇,逾二百萬字。作品多發表在《世界文學》、《譯林》、《外國文藝》等刊物。部分譯作產生了一定影響,被收入《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短篇小說精品》、《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微型小說精品》、《小說山莊》、《小說中的小說》(亞非美洲卷)、《2005年外國文學作品精選》、《2006年外國文學作品精選》等外國文學作品選集或被《青年文摘》等刊物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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