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阿摩司·奧茲短篇小說二題

发布: 2014-7-31 19:54 | 作者: 楊振同譯



        4
        
        門是已故的埃爾達德·魯賓的女兒婭德娜開的,那是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她母親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她從海法[ 以色列港口城市。]來,獨自呆上幾天,寫她有關特裡蘭村創建者的研討會論文。婭德娜從她小時候我就記得,因為她大約十二歲的時候,有一次她父親叫她來到我辦公室,要一份村子的規劃。她是一個羞羞答答,長著一頭秀髮的姑娘,身材細得像豆杆兒,脖子又長又瘦,美妙的五官似乎充滿了好奇,仿佛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使她感到驚奇,都值得她羞怯地迷糊一陣子似的。我試圖和她聊一聊她的父親,聊一聊他的作品,聊一聊那些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來訪者。可是她的回答只是“是的”或“不是”,說到一件事她說:“我怎麼會知道?”所以,我們之間的談話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把她父親要的村子的規劃遞給她,她謝了我,就出去了,身後留下一連串的羞怯和驚奇,就好像她發現我或者是我的辦公室十分令人驚奇似的。打那以後,我在維克托·埃茲拉的雜貨店、在村議會的辦公室、或者在診所裡碰到過她好幾次,每一次她都像老朋友一樣沖我笑笑,但話卻不多。她總是給我留下一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好像我們之間有一次談話,還沒有進行過似的。六七年前她應徵入伍,人們說,在這之後,她就去海法上學了。
        此刻, 她就站在我面前,站在這座掛著百葉簾子的房子的門口,一個神態優雅、長相柔弱的年輕姑娘,穿著一件素雅的棉布長裙,一頭蓬鬆的秀髮傾瀉而下,像個女學生一樣穿著白色短襪,腳蹬一雙涼鞋。我垂下目光,只看著她的涼鞋。“你母親給我打電話,”我說,“請我過來談談這座房子未來的打算。”
        就在這時,婭德娜對我說,她母親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去了好幾天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不過她還是邀請我進去,儘管跟她談這座房子未來的打算沒有用處。我打定主意謝謝她就告辭,另找一個日子再過來談,然而我的兩隻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進了屋。我走進那座從兒時起就記得的大房子,那天花板高高的房間,從這間屋子開了各式各樣的門,通向側屋,還有通向地下室的臺階。一盞固定在離天花板不遠的地方的燈,透過金屬燈罩散發出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靠兩面牆擺放著書架,書架上滿滿當當的全是書,而東面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地中海沿岸的地圖。地圖已經泛黃,折邊已經破舊不堪了。屋子裡有一種古舊而濃重的東西,一種東西很久沒有透過空氣的微弱的氣息,或許這不是一種氣息,而是裹挾著灰塵微粒的金色的光線,在餐桌的上方照射出一條微弱的對角線光柱,餐桌兩旁擺放著八把直背座椅。
        婭德娜請我在一把淡紫色的舊扶手椅上坐下,問我想吃些什麼。
        “請不要麻煩了,”我說,“我不想打攪你。我只是坐一坐,休息幾分鐘,趁你母親和祖母在家的時候,另找時間再過來。”
        婭德娜堅持認為,我應該喝點兒什麼。“今天天氣這麼熱,而你又是步行來這兒的。”她說。在她離開房間的當口,我看著她那雙長腿,那穿著小姑娘才穿的涼鞋,白色的短襪。她那深藍色的長裙剛剛掠過膝蓋。屋子裡有一種深沉的靜默,仿佛這房子已經賣了出去,已經永遠騰空了一樣。一個老式掛鐘在沙發上方“滴答”作響,外面,一條狗在遠處狂叫,然而沒有一絲風吹動那四面環繞著這座房子的柏樹樹梢。一輪滿月在東邊的窗戶上清晰可見。月亮表面那一片片黑黑的東西看上去比平時更黑了。
        婭德娜回來的時候,我注意到她已經路把涼鞋和襪子脫掉了,現在是光著腳。她端著一個黑色的玻璃託盤,託盤上就放著一隻玻璃杯,一瓶冰水,一盤子大棗、李子和草莓。瓶子上凝結著一個個小水珠,跟汗珠子一樣,玻璃杯上一條藍色線條繞過杯子。她把託盤放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往玻璃杯子裡倒水,一直倒到藍線那兒。就在她彎腰的當口,我一眼瞥見了她那兩坨乳房和乳房之間的乳溝。她的乳房小小的,硬硬的,一霎時我覺得那兩個乳房就像是她給我端來的水果。我喝了五六口水,用手指摸了摸水果,但我並沒有拿,儘管那些李子上也結滿了冷凝的水珠,或者是洗過以後的水珠,看上去香甜誘人。我對婭德娜說,我記得她父親,我能回憶起我小時候這個房間的模樣,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變。她說,她父親喜歡這座房子,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這座房子裡創作的,可是她母親想離開,想到城裡去住。她發現這種靜默太壓抑了。很顯然她祖母將會被安置在一個養老院裡,這座房子將會被賣掉。這是她母親的事。如果有人徵求她的意見的話,她大概會說,只要她祖母還在世,賣這座房子的事就要拖延下去。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母親的觀點您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現在既然已經退休了,不再當學校裡的生物課老師了,她幹嘛還要在這裡繼續呆下去呢?她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和老太太廝守著,而老太太的聽覺越來越困難了。
        “你想不想看看這座房子?要不要我領你轉一轉?這裡的房間太多了。蓋這座房子是既沒有個節奏,也沒有理由,”婭德娜說,“就像是那個建築師給施了迷魂藥似的,腦子裡想到什麼樣子的房子,就蓋什麼樣的房子;想修什麼樣的走廊了,就修什麼樣的走廊。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建築師:這座房子的主體部分是我的曾祖父蓋的,每隔幾年就增加一個新的側房,然後是我祖父接上手,進行了更多的擴展,蓋了更多的房子。”
        我站起身,跟著她穿過其中的一扇門,走進了黑暗之中,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石頭鋪的通道上,通道兩邊掛著山川河流的舊照片。我的兩眼緊緊盯著她那雙赤腳,在石板路上輕巧地移動著,就好像她在我面前跳著舞。通道上開了好幾個門,婭德娜說,雖說她就在這座房子裡長大,她還是有一種置身迷宮的感覺,有一些旮旮旯旯她從小就沒有去過。她打開其中的一個門,我們向下走了五級臺階,走進了一條幽暗曲折的通道,只有一隻微弱的燈泡照著亮。這裡有幾個前面裝著玻璃的櫃子,裡面裝滿了書籍,不時有收藏的化石和海貝點綴其間。婭德娜說:“我父親喜歡在傍晚的時候坐在這裡。沒有窗戶、封閉的場所對他很有吸引力。”我回答說,我對封閉的場所也很著迷,這些地方哪怕是在大熱天,也總是隱隱地使人想起冬天。“要那樣的話,”婭德娜說,“我帶你來算是帶對地方了。”
        
        5
        
        從這條通道,“吱呀”一聲打開一扇門,就來到一個小房間,裡面僅僅擺放了一張舊沙發,一把舊扶手椅和一張棕色的咖啡桌,桌腿呈曲線形。牆上掛著一張灰色的特裡蘭村的巨幅照片,很顯然是很多年以前從位於村中央的水塔頂上拍攝的。照片旁邊我可以看見一張裝在相框裡的證書,可是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上面寫的字。婭德娜提議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沒有拒絕。我在那張破舊的沙發上坐下來,婭德娜則面對著我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她交叉起雙腿,把連衣裙往下拽了拽,可是裙子太短了,遮不住她的膝蓋。她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連這座房子的很小一部分都還沒有看完。打開左側那一扇門,她接著說,我們就能走回到客廳裡,我們就是從客廳開始參觀的,右側的門通向廚房,我們從廚房要麼可以去食品儲藏室,要麼可以去到一個走廊,通過走廊可以走到很多臥室裡去。在另一側翼還有很多臥室呢。有的臥室往上數五十年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在裡面睡過。她曾祖父有時候會安置一些從遙遠的定居點過來看他的果園和葡萄園的客人。她祖父則常常安排到訪的演講者和藝人。她的膝蓋剛好從她連衣裙下麵偷偷向外張望,我就不錯眼地看著她渾圓的雙膝。婭德娜也低頭看著她的雙膝。
        我急忙把我盯視的目光移開,抬頭看著她的臉,她臉上掛著微弱、模糊的笑意。
        我問她為什麼帶我參觀這座房子。她露出意外的神情,回答說:“我原以為是你想買這座房子呢。”我差點回答說,我想買下這座房子,為的是要拆掉它,因此就沒有必要這麼長時間地看房子,但我轉念一想,就噤聲不語了。我說:“就兩個女的,住這樣的房子,是太大了些啊。”婭德娜說,她母親和祖母住在這座房子的另一部分,那部分面朝後面的花園,還說,她在那兒也有一個小房間,她回來住的時候就在那個房間裡睡。“你準備要繼續參觀不要?你不是太累吧?還有很多的房間呢,既然你來這兒了,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親眼看看這些個房間。我一個人去看會害怕的,但有了我們兩個在一起的話,就不會害怕了,你說對不對?”
        在她問我是不是太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害怕的話時,她的口氣裡有一股子挑釁的味道,幾乎是諷刺的味道了。我們經過右側那道門,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老式廚房。牆上掛著一全套的鍋,型號不同,大小不一,有一個角整個角落都被一個舊的爐灶和一個紅磚煙囪佔據了。一串一串的蒜辮、一嘟嚕一嘟嚕的幹水果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一張表面粗糙、黑黝黝的餐桌上散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餐具、筆記本、一瓶瓶的辣椒面、沙丁魚罐頭盒、一個髒兮兮的油瓶、一把很大的菜刀、一些舊的乾果以及各種各樣的塗抹食品和調味品。掛在牆上的一個帶插圖的掛曆很顯然有很多年頭了。
        “我父親那時候在冬日裡喜歡坐在這兒,緊挨著熱烘烘的爐灶,在筆記本上寫作,”婭德娜說,“現在,我母親和祖母用的是她們那個廂房裡的一個小廚房。這一個真的派不上用場了。”她問我餓不餓,並提出來要給我弄些點心吃。我確實是感到有些餓了,本來會很高興吃點東西的,比方說,一片麵包抹上鱷梨醬,再加一點洋蔥,最上面撒點鹽,可是這個廚房似乎太淒涼了,於是我的好奇心就驅使我繼續參觀,到這座房子的更深處,到這座迷宮的中心去。“不,謝謝啦,或許下一次再說吧,”我說,“我們幹嘛不走下去,看看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呢。”
        我又一次嗅出了她眼神中嘲諷的意味,仿佛她探出了我思想的深度,發現了我身上某些不值得讚揚的東西。“來呀,這邊走。”她說。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斜插過去,走到左側,進了另一條曲裡拐彎的通道,來到這裡,婭德娜點起一盞光線蒼白的燈。我的腦袋一頭霧水,我不敢肯定我還能找到返回的路徑。婭德娜好像是很喜歡帶著我朝這座房子的最深處越走越深,她光著的雙腳靈巧地在石板路上移動著,在她飄然移動腳步的時候,她那修長、單薄的身體舞之蹈之。這條通道裡收藏著各式各樣的宿營設備:一張折疊的帳篷、幾根木杆、幾個橡膠墊子、幾條繩子和兩盞煙薰火燎黑乎乎的煤油燈。好像是當初一直有人在準備離家出走,獨自去山裡居住一樣。兩堵厚厚的牆壁之間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和塵土的氣味。我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因為打碎了一支體溫表,我父親把我關在花園裡的工具棚裡,一關就是一兩個鐘頭。我現在還記得我像個胎兒那樣蜷縮在棚子的一角,那寒冷和黑暗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情形。
        這條彎彎曲曲的通道除了我們剛剛穿過的那道門以外,還有三道關閉著的門。婭德娜指著其中的一道門說,這道門通向地下室,問我想不想下去看一看。
        “你不害怕地下室,是不是?”
        “是啊,不害怕,不過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們這一次就略過這地下室吧。”
        但我立即又轉念一想,說:“實際上,幹嘛不去呢?我也應該看一看這地下室。”
        婭德娜伸手摸到掛在這條通道的牆壁上的一隻手電筒,用一隻光腳把門推開了。我跟著,在半明半暗之中,在那跳蕩不止的陰影裡,我數了數,十四級臺階。地下室裡空氣清冷、潮濕,婭德娜的手電筒在那黑黢黢的牆壁上照出幽暗的黑影。“這就是我們的地下室,”婭德娜說,“凡是在我們房子沒地兒放的東西,都存放在這兒。我父親遇到像今天這樣的大熱天,有時候就到這下面來涼快。天真是熱得不得了的時候,我祖父就常常在這兒睡覺,周圍就堆放著這些個桶啊,包裝箱之類的東西。你該沒有自閉症吧?你怕黑不怕?我是不怕。恰恰相反,自打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總是給自個兒找到封閉的、黑暗的藏身之所。你要是真的買下了這座房子,設法說服你的客戶不要做任何大的改動。至少是在我奶奶活著的時候不要做大的改動。”
        “改動?新的房主們或許不想改變這座房子,他們或許想把它拆了,在原來的地方蓋一座現代化的別墅。”(我本想說,我自己就在籌畫著把它拆掉呢,但不知怎麼的,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我要是有錢的話,”婭德娜說,“我就自個兒買下來。然後我把它關閉了。我當然是不會來這兒住的。我會把它買下來,關閉了,就讓它保持這個樣子。我想做的,就是這個。”
        隨著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能看清了,挨著地下室的一堵堵牆,豎著一溜架子,架子上滿當當地放著瓶瓶罐罐,裡面有醃黃瓜啦、橄欖菜啦、果醬啦、各式各樣的蜜餞啦,還有其它我叫不出名堂的吃食。看這陣勢,這座房子就好像是在為遭受長期的圍困做好了籌畫。地面上是一堆堆的麻袋,一堆堆的箱子。在我右邊有三四個密封著的木桶,裡面原來大概盛的是葡萄酒吧:我無從得知。在一個角落,書籍是一本上面摞著一本,從地板幾乎一直摞到了天花板。照婭德娜的說法,當年是他的曾祖父蓋達爾亞·魯賓在蓋這座房子前,挖出一個大坑,建起了這個地下室。地下室是地基的一部分,這一家人早年就住在這裡,直到這座房子在地下室上面蓋了起來。正如她早先對我講過的,這座房子不是全部一次性蓋起來的;蓋了很多年,每一代人增加一些側房,進行一些擴建。這大概就是為什麼這房子看上去好像沒有規劃似的。就是這種雜亂無章的樣子,婭德娜說,在她看來才是這座房子那隱秘的魅力之一:你可能會迷失,你可能會隱藏,在絕望的時刻,你總是能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處。“你喜歡獨處嗎?”她問。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