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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奧茲短篇小說二題

发布: 2014-7-31 19:54 | 作者: 楊振同譯



        就在我看公告牌的時候,一個女人剛才還沒有在那兒呢,現在就出現在雕塑的旁邊了。看樣子她很老了,在暮色中模模糊糊的甚至有些古怪。她是從村議會大廳的後門裡走出來的嗎?還是從相鄰的兩座建築之間狹窄的通道裡穿過來的呢?就在一會兒之前還就我一個人在這兒呢,驀然間這個陌生的女人就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這在我看來似乎是有些瘮得慌。她不是本地人。她身材苗條,身板挺直,長著一個鷹鉤鼻,脖子短短的,硬硬的,腦袋上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黃色帽子,用搭扣扣著,胸針別著。她穿一條哢嘰布褲子,像是一個長途旅行的人,一個肩膀上挎著一個粗帆布背包,腰帶上掛著一個水瓶,穿著沉重的休閒鞋。她一手握著一根棍子,另一隻胳膊上搭著一件雨衣,這在六月天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她那模樣像是從一則徒步觀賞大自然的外國廣告畫上走出來的。不是從這兒的某個外國,而是從某個氣候更加涼爽的國家。我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那個陌生女人回頭犀利地看了我一眼,那幾乎是不共戴天的樣子。她高傲地站著,仿佛是打心眼兒裡瞧不上我,或者她仿佛要試圖對我說,我根本就沒有戲,而我們兩個人心裡都很清楚這一點。她的目光是那麼犀利,我別無選擇,只好把目光移開,迅速朝著創建者大街和村議會大廳的方向走開了。走了十來步以後,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她已經不在那兒了。好像是大地裂開一個口子,把她吞噬掉了。然而,我依然是心神不寧。我繞過村議會大廳,接著上了創建者大街,有一種感覺怎麼也揮之不去:什麼事情給弄錯了,有件事情我必須處理,一件嚴肅而重大的事情,做好這件事是我的責任,但我一直在躲避著。
        所以我向“廢墟”走去,馬上就要和那位寡婦巴特婭·魯賓談談,或許也要和那位老母親羅莎·魯賓談一談了。她們畢竟是終於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和我聯繫了,說是我們到了該談一談的時候了。
        
        3
        
        我邊走邊想,把“廢墟”拆掉是一件相當遺憾的事。它畢竟是一百多年前那些創建者建起來的最早的宅院之一,而今是最後僅存的幾座老房子之一了。作家埃爾達德·魯賓的爺爺是一個家境殷實的農民,叫蓋達爾亞·魯賓,他屬於第一批在特裡蘭定居的人。他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蓋了一座房子,種了一個果園,還種了一個葡萄園,很是豐產。他非常摳門、脾氣暴躁,在村子裡是出了名的。他的妻子瑪莎年輕的時候在瑪拿西區一帶是人所共知最漂亮的姑娘。可是,“廢墟”已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了,花錢恢復其原貌,翻新一遍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還是在考慮把它從那位老母親和那個寡婦手裡買過來,把這塊地皮賣掉,讓人在上面建一座新別墅。說不定還有可能安排在新建的別墅正面牆上釘上一塊紀念牌匾,上面寫著,此處原為作家埃爾達德·魯賓之故居,就是在此處,他創作出了他所有描寫大屠殺之恐怖情狀之作品。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常有這樣的念頭:這些恐怖事件仍舊在作家的家裡發生著,在地下室裡發生著,在其中的一間裡屋裡邊發生著。
        在汽車站旁邊的小廣場上,我碰到了村長本尼·阿夫尼。他和來自內坦亞[ 以色列沿海城市,在特拉维夫—雅法以北。]的總工程師和一個鋪路承包商在一起站著,跟他們談把舊的鋪路石換掉的事情。看到他們在這暮色四合的時刻還在閒談,我感到很是吃驚。本尼·阿夫尼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您好啊,房地產經紀人先生?”
        他接著說:“你看上去有點兒心事重重的樣子,約西。”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有空的時候到我辦公室去一趟吧,大概是星期五下午。我有幾句話需要和你談談。”
        然而當我試探著打聽我們需要談點什麼的時候,從他那裡一點點口風都套不出來。
        “來吧,”他說,“我們談談。我請你喝咖啡。”
        這幾句交談加重了我的不安情緒。有些我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或者是我不應該做的事情,壓在我心上,使我的思緒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但要說那件事是什麼,我又想不起來。於是,我邁步向“廢墟”走去。不過,我沒有直接向那裡走過去。我兜了個小圈子,經過學校,經過學校旁邊馬路兩邊的兩排松樹。我突然想到,在村議會大廳後面那片偏僻的花園裡冒出來的那個陌生的女人剛才一直在試圖給我某種線索,或許還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也未可知,而我呢,卻一直沒有注意。是什麼東西把我嚇成這樣?我為什麼要從她身邊跑開呢?可是我真的是跑開了嗎?畢竟是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那兒了呀。就像是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一個瘦小、挺拔的人,穿著奇怪的旅行服裝,一隻手裡拿著一根拐杖,而另一條胳膊上搭著一件疊好的雨衣。就好像那不是六月天似的。在我看來,她像是在阿爾卑斯山的崇山峻嶺裡跋涉的旅行者。或許是奧地利人。或者是瑞士人。她一直在試圖要跟我講什麼?而我為什麼感到有必要躲開她,躲得遠遠的?對於這些個問題,我找不到答案,我也想像不出來,本尼·阿夫尼究竟要和我談什麼,也想像不出來我們剛才在汽車站旁邊的小廣場上見面的時候,他為什麼不能直接把這件事提出來,而是請我去他辦公室找他,而且是在這麼奇怪的時間,星期五下午。
        塔爾派特大街盡頭放著一條樹影斑駁的長凳,凳子上放著一個用牛皮紙包裹著、用黑線繩系著的小小的包裹。我停下腳步,彎下腰看看上面都是寫了些什麼。上面什麼都沒寫。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翻過來,可是那牛皮紙光溜溜的,沒有任何記號。我猶豫了一陣子,決定不打開包裹,但是感覺我應該讓某個人知道我發現了它。我不知道我應該告訴誰。我把包裹捧在兩隻手上,這包裹按照它的大小,似乎不應該有這麼重,比一包書還要重,仿佛裡麵包的是石頭或金屬。此刻,這個東西引起了我的疑心,於是我就把它重新放回到長凳上。我本應該把發現一個可疑包裹的事情報告給員警才對,可是我的手機在我辦公室桌子上放著,因為我只是出來散一會兒步,不想讓辦公室的事務打擾我。
        同時,最後一線天光在緩緩地褪去,只剩下晚霞的餘暉在路面上閃著微弱的光,在向我昭示,或者是在警告我離開。街道上滿是更深的陰影,從高高的柏樹上和環繞著各家各戶的花園的圍牆斜照下來的陰影。這些陰影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來回移動,仿佛在彎著腰要尋找什麼失落的東西。過了一些時,街燈亮了起來;那些個陰影並沒有退去,而是和掠過樹梢的微風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攪動著它們,使它們混合在一起。
        我在“廢墟”那破敗的大鐵門前停住,在那裡站了幾分鐘,呼吸著夾竹桃的花香和天竺葵那苦澀的氣味。這座宅子似乎是空蕩蕩的,因為那麼多的窗戶沒有一個窗戶亮著燈,花園裡也沒有亮著燈,只有薊草叢中蟬的鳴叫和鄰居花園裡青蛙的聒噪,還有大街遠處不停地傳來狗“汪汪”的狂吠。我幹嘛沒有事先打個電話,約好時間,就這麼貿貿然然到這裡來了?天都黑了,我這時候敲門,那兩個女人一定會給嚇著的。她們說不定甚至連門都不開。不過,她們兩個或許出去了——窗戶裡沒有亮燈嘛。所以,我決定離開,另找一天再回來。然而,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我打開了大門,大門“吱吱呀呀”發出不祥的響聲,我穿過前院黑暗的花園,在前門上敲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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