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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奧茲短篇小說二題

发布: 2014-7-31 19:54 | 作者: 楊振同譯



        我感到吃驚,因為我想像不出來,在這麼大一座佈局淩亂的房子裡,有人會需要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處,而這座房子只有兩個老女人住著,或者有時候是兩個老女人和一個光著腳丫的學生住。不過,我在這地下室裡仍然感覺很好。它那涼爽的黑暗在我腦子裡和那個在村議會大廳後面那片骯髒的小花園裡出現而後又迅疾消失的陌生的女旅行者的形象聯繫起來,又和本尼·阿夫尼那古裡古怪的邀請聯繫了起來,還聯繫到我在一條長凳上發現那個沉重的包裹,但又忽略掉沒有向某個人報告這件事,而我本應該向某個人報告才對。 
        我問婭德娜,有沒有一條直路可以從地下室出去到花園裡去,可是她告訴我說,只有兩條路可以出去,我們進來的那條路,或者是直接向上通到客廳的那幾級臺階。我想走回去嗎?我說是的,但立即就後悔了,改口說,實際上是不,不想回去。婭德娜抓住我的手,讓我坐在一個包裝箱上,然後在我對面坐下,抻展連衣裙蓋住她那交叉著的雙腿。“現在,”她說,“我和你哪兒都不忙著去了,是不是呀?你幹嘛不告訴我,你一旦買下了我們這座房子,真的會拿它怎麼樣呢?”
        
        6
        
        她把手電筒放下來,光柱朝上面照著。天花板上出現了一個光圈,地下室其餘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在各種東西的影子裡,婭德娜在暗影之中成了一個剪影。“只要我願意,”她說,“我可以把手電筒的開關關掉,在黑暗中溜走。我可以把你鎖在地下室裡,你就永遠在這兒呆下去了,吃橄欖和醃菜,喝葡萄酒,沿著牆壁摸索,直到電池用光。”我想回答說,我在夢裡總是看見自己被鎖在一個黑暗的地下室裡,然而我還是什麼話都沒說。沉默了一會兒,婭德娜問我,我想把這座房子賣給誰。誰想買這樣一座又老又舊的大雜院呢?
        “讓我們想想啊,”我說,“我或許並不想賣。或許我會搬進來住的。我喜歡這座房子。也喜歡這裡的住戶。沒準兒我會連同一個住戶一起買下這座房子呢。”
        “我有時候喜歡在鏡子前面慢慢地脫光衣服,”她說,“想像著我是一個貪色的男人看著我脫衣服。這樣的遊戲使我激動不已。”手電筒閃爍了片刻,好像是電池不足了,可是接著天花板上明亮的光圈就又恢復了。在默默無語之中,我覺得我能模模糊糊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水在這個地下室下面更低一層的某個地下室裡緩緩地、靜靜地流淌著。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父母親曾經帶我去旅行,我想去的是加利利[ 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吧,我依稀記得一座由笨重的、長滿青苔的石頭建成的建築,或許是一座古代的廢墟吧,在那裡,你也能聽見遠遠傳來水流的歎息,在黑暗之中緩緩流淌著。我站起身來,問婭德娜,這房子是不是還有別的部分她想讓我看看。她把光柱對準我,晃得我睜不開眼,不無嘲諷地問我幹嘛要這麼著急。
        “這事情是,”我說,“我不想佔用你整整一個晚上。再說了,我今天晚上還要把我的所得稅返還的帳目做好呢。我把手機留在辦公桌上了,而埃蒂說不定在想辦法找到我呢。不管怎麼說,我反正是還要回來跟你母親談,說不定還要跟你奶奶談一談呢。可是,不,你說得對。我真的不那麼著急。”
        她不再拿光柱晃我的眼,而是拿手電筒對著我們倆人之間的地板。“我也不著急,”她說,“我們前面有整整一個晚上呢,而夜色還很早。跟我講一點你自己的情況吧。不,實際上不要講了。我需要知道的,我都已經知道了。凡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也不需要知道。我小時候每當我惹惱了我的父親,他都會把我鎖在這間地下室裡,一鎖就是一兩個小時。比如說我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站在他的書桌旁邊,看見他的手稿上劃滿了刪節的粗杠杠,所以我就拿起一支鉛筆,在每一頁上都畫了一隻小貓,微微笑著,或是畫了一隻小猴子,拉長了臉。我本想讓他高興的。可是我父親勃然大怒,把我鎖進這黑暗之中的地下室裡,是要教訓我,他的稿紙我是不能碰的,連看都不能看。我在這兒呆了有一千年吧,直到他差遣我奶奶把我放了出來。還真管用: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的任何作品,他去世的時候,我奶奶、我媽媽和我把他所有的筆記本、索引卡片和紙條,統統送給了作家協會的檔案館。我們不想處理他的文學遺產,我祖母不想,因為她一看有關大屠殺的東西就受不了,總是做噩夢;我母親也不想,因為她生我父親的氣,我也不想,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只是不喜歡他的那種作品,那種風格我也受不了。上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他們讓我們背誦他長篇小說的一個章節,我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是他在囚禁我,在用他的體味把我壓在他冬天用的毛毯下,不通風,不透光,要把我悶死了。從那時起,他所寫的任何東西,我從來都沒有看過,甚至連設法看的想法都沒有。那麼你呢?”
        我告訴她,我曾經一度設法看埃爾達德·魯賓的一部長篇小說——他畢竟是本地人,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嘛,全村人都為他感到自豪——可是我卻無法卒讀;我看驚悚小說,報紙上的農業增刊,偶爾看看有關政治的書籍,或者是政治領袖的傳記之類的書籍。
        婭德娜說:“約西,你今天晚上能來,太好了。”我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她什麼都沒有說,我就捉住了她的手,過了一會兒,我又捉住了她另一隻手,我們就這樣子坐了幾分鐘,臉對著臉,坐在地下室裡的兩個包裝箱上,她的雙手緊緊地攥在我的手裡,就好像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看過埃爾達德·魯賓的作品,這一事實在我們之間建立了某種關係。或許不是這件事,而是這座房子的空曠和充滿濃烈氣味的地下室裡的靜默吧。
        過了一會兒,婭德娜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她把手抽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帶著她身體所有的溫熱,我一下子把臉埋進她那棕色的長髮裡,呼吸著她的氣味,一種檸檬香味的洗髮水帶著一股淡淡的香皂的氣息。我在她眼角吻了兩下。我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欲望,但又有一種兄長般的愛戀。“讓我們去廚房,弄些東西吃吧。”她說,然而她仍舊擁抱著我,仿佛她的身體聽不見她的嘴唇在對我所說的話一樣。我兩隻手撫摸著她的脊背,而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背,我能感受到她的雙乳緊緊地壓著我的胸膛,但那種兄長般的感覺仍然比性欲要強烈。所以,我久久地、緩緩地撫摩著她的秀髮,又親吻起她的眼角來,不過,我避開她的嘴唇,害怕丟棄掉一些無可替代的東西。她把頭埋在我脖子那兒,她肌膚的溫熱滲透到我肌膚裡面去,激起了一種默默的快感,這種快感征服了性欲,束縛住了我肉體的心猿意馬。她的擁抱也不是出於性欲,而更是一種渴望依靠著我,這樣我們就不會跌倒了。
        
        7
        
        後來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我們發現了她父親的舊輪椅,上面鋪著破爛不堪的軟墊,裝著兩個大輪子,每個輪子上套著一個橡皮圈。婭德娜把我安頓在輪椅上,在地下室裡把我推過來,推過去,從臺階那兒推到一摞摞的盒子那兒,從存放蔬菜的架子那兒推到堆積如山的書籍那兒。她一邊推著我,一邊哈哈大笑,說:“現在,我想對你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哈哈大笑起來,問,她想對我怎麼樣。她說,她想讓我睡著了,在地下室裡甜甜地睡上一覺。“睡覺吧,”她說,“美美地睡上一覺。”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嗓子裡含有某種苦澀而又甜蜜的東西。接著,她開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搖籃曲,這首曲子我打兒時起就沒有聽過,一首奇怪、荒誕的歌曲,唱的是夜裡有人開槍,一個當父親的中彈身亡,當母親的不久就要輪到她去站崗放哨了:在特爾約索夫的穀倉正在燃燒,閉上你的眼睛,不要哭泣。濃煙正在從拜特阿爾法升起,閉上你的眼睛睡覺覺吧。
        不知怎麼的,這首歌很適合我們所在的這座房子,尤其適合這間地下室和婭德娜,她推著我在地下室繞過來繞過去,偶爾拍拍我的腦袋,拍拍我的臉,溫柔地摸摸我的嘴唇,直到我真的開始感覺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倦意傳遍全身,我快要合上雙眼了,只是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刺穿綿綿睡意,使我無法真正入眠。我的下巴耷拉到我胸口上了,我的思緒漫無目的地遊蕩到那個陌生女人身上,她在村議會大廳後面那座偏僻的紀念花園裡的雕塑旁邊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穿著她那身阿爾卑斯山脈的旅行服裝,戴著扣著搭扣、別著胸針的帽子,我回想起她那鄙視的目光盯視著我的樣子,然後,當我走開,又回頭看時,她突然消失了,就像是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這座房子不管是什麼價格,我都要買下來,我沉湎于甜蜜的似睡非睡的狀態中,下定了決心,而且我會用推土機把這房子推平的,儘管我越來越喜歡它了。不知怎麼的,我敢肯定,這座房子一定要拆掉,即便它已經實際上是最後一座了,不久特裡蘭村就沒有從第一批定居者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建築了。光著腳的婭德娜在我腦袋上吻了吻,把我留在輪椅上,像個舞蹈演員似的踮起腳尖走開了,帶著手電筒順著臺階走了上去,在身後關上了門,只留下我在輪椅上,進入到深沉的熟睡中。我知道,一切都很好,不用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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