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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奧茲短篇小說二題

发布: 2014-7-31 19:54 | 作者: 楊振同譯



        後嗣
        
        1
        
        那個陌生人並不全是個陌生人。他的相貌中有些東西讓阿裡耶·澤爾尼克瞥見他第一眼時就很反感,但又很吸引他,如果說那真的算是第一眼的話:他感覺他記得那張臉,記得那兩隻幾乎下垂到了膝蓋的胳膊,然而他印象模糊,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那個男人停下汽車,正好停在了大門的前面。那是一輛米黃色、佈滿灰塵的汽車,後窗甚至連側窗上都貼著一片花花綠綠的貼紙:真乃是五花八門的聲明、警示、標語和感嘆號之集大成者。他鎖上汽車,“嘩啦嘩啦”使勁兒搖晃著每一個車門,確保車門都鎖好了。然後在引擎蓋上輕輕地拍了一兩下,仿佛汽車是一匹老馬,你把它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無限愛憐地拍了拍,讓它知道,它不會等很長時間的。然後那個男人推開大門,大步流星地朝葡萄藤架掩映著的門廊走過去。他走路的姿勢是忽走忽停,幾乎是痛苦的,就像是在炎熱的沙地裡走路一樣。
        阿裡耶·澤爾尼克從他坐著的秋千座兒上能夠對整個院子一覽無餘,而別人卻看不見他。從這個不速之客停車那一刻起,他就在觀察他。然而,儘管他絞盡腦汁,但還是想不起來他以前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遇見過他。是在一次出國旅行期間嗎?是在部隊裡?工作的時候?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或者甚至在上小學的時候?那個人的臉上有一種狡黠的、興高采烈的表情,好像他剛剛跟人搞惡作劇,把人家搞倒了似的。在這個陌生人五官的背後或者是五官的下面,隱隱約約潛藏著一張熟悉而又令人不安的面龐:這個人他曾經傷害過你?抑或是這個人你以前對他做過什麼錯事,而現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宛如一個夢,這個夢十分之九都消失了,只有尾巴還隱約可見。
        阿裡耶·澤爾尼克決定不起身迎接這個剛剛到來的人,就在這兒等他,就坐在前廊的秋千座上等他。
        陌生人沿著從大門口到前廊臺階的那段小徑急匆匆地蹦蹦跳跳、曲裡拐彎地走過來的時候,他那雙小眼睛四處逡巡,像是害怕太早被人發現,或者是害怕從小徑兩邊種的葉子花叢中突然跳出來一條惡狗,向他撲來。
        那淡黃色的日漸稀疏的頭髮,脖子上那火雞一樣下垂的贅肉,那雙水汪汪、滴溜亂轉像探尋什麼的眼睛、那兩條大猩猩一樣耷拉著的長臂,所有這些都使人隱隱感到一種不安。
        從那攀援藤蔓的陰涼處隱蔽的有利位置,阿裡耶·澤爾尼克注意到,那人骨架很大,但肌肉有些鬆鬆垮垮,仿佛他得了一場大病,剛剛病好了一樣,表明他原來一直是身材魁梧的,直到最近他的身體才開始從內部垮掉,在皮膚裡面萎縮了。就連他那件帶著鼓鼓囊囊的衣兜、髒兮兮的米黃色夏季夾克衫他穿著好像也太大了些,從他的肩膀那兒松松地耷拉下來。
        雖說節令已是夏末,小徑很幹,然而陌生人還是停下腳步,在臺階下面的墊子上把腳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挨個兒仔細察看了每一個腳後跟。直到他心滿意足了,才走上臺階,在最上面試探地推了推那扇網狀的紗扇門。他彬彬有禮地敲了幾次都沒有反應,這才朝四周看看,看見了戶主鎮靜地坐在秋千座兒上,秋千座兒的四周全是花盆和種羊齒類植物的花盆,在前廊的一角,在花木扶疏的樹蔭下。
        那來訪者滿臉堆笑,看那架勢像是要鞠躬;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
        “您這兒地方好漂亮啊,澤爾金先生!簡直是驚豔啊!頗有些以色列國的普羅旺斯[ 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毗邻地中海,和意大利接壤。普罗旺斯是世界闻名的薰衣草故乡,旅游胜地。]的味道!比普羅旺斯更好——勝過義大利的托斯卡納[ 意大利一行政区。]!看看這景色!看看這森林!看看這葡萄藤蔓!特裡蘭村在這整個黎凡特人的國度[ 黎凡特地区指的是地中海东部诸国和岛屿,包括叙利亚、黎巴嫩等。这里实际指的是以色列国。]簡直是最可愛的村莊了。非常漂亮啊!上午好,澤爾金先生。我希望我沒有打攪到您吧?”
        阿裡耶·澤尼尼克乾巴巴地跟他也打了招呼,指出他姓澤爾尼克,不是澤爾金,並且說,很不幸,他沒有從挨家挨戶兜售物品的推銷員那裡買東西的習慣。 
        “您說得也對!”對方一邊用袖子擦前額上的汗,一邊高聲說,“我們怎麼才能區分開誰是貨真價實的推銷員還是個冒牌貨呢?或者,但願不會如此啊,您怎麼看出來一個罪犯,正在給一幫子小偷探路呢?不過,澤爾尼克先生,碰巧了,我不是個推銷員。我是馬夫齊爾!”
        “誰?”
        “馬夫齊爾。沃爾夫·馬夫齊爾。在洛泰姆和普魯日甯律師事務所工作。很高興見到您,澤爾尼克先生。我來這兒,先生,是為了一件事兒,這事兒我們該怎麼說呢,或者,我們不要描述這件事兒,我們應該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我坐下來您不介意吧?這是一件跟個人緊密相關的事兒。不是我個人的私事,但願不會如此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們會這樣事先連通知一聲都沒有就冒冒失失地來打擾您了。不過,我們確實設法和您聯繫了,我們的確試了,我們試了好幾次,但是您的電話號碼沒有在號碼簿上登記,給您寫信也沒有收到回信。因此,我們才決定冒昧地上門叨擾,試一試我們的運氣;我們貿然打擾,十分抱歉啊。這的確不是我們通常的做法,闖入別人的私宅,尤其是當人家居住在全國最美麗的地方的時候。不管怎麼說,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決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私事。不,不,絕對不是。事實上恰好相反:這件事牽涉到,我們應該怎麼說才算恰當呢,牽涉到您自己的私事,先生。您自己的私事,不只是我們的。更準確地說,這件事跟您的家人有關。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和您家人有關指的是一般意義上的家人,更加具體地說,是和您家裡的一個特定成員有關。我們坐下來,和您聊上幾分鐘您不會反對吧?我向您保證,我將盡最大努力確保我們把全部事情談完佔用您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話說回來了,事實上這件事要看您了,澤爾金先生。”
        “澤爾尼克。”阿裡耶說。
        他接著說:“坐下吧。”
        “不是坐這兒,是坐那邊去。”他又說。
        因為這個胖傢伙,或者說這個原來的胖傢伙,一開始坐在了那個雙人秋千座上了,緊緊地挨著他的主人,大腿挨著大腿。他身上籠罩著烏雲般濃烈的各種氣味,消化不良的氣味,襪子的臭味、爽身粉和腋窩的腋臭味兒混為一體。一股淡淡的、辛辣的剃須潤膚液的氣味遮住了這混合的體味。阿裡耶·澤爾尼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也是用這種刺鼻的剃須潤膚液的氣味遮掩他的體味。
        阿裡耶剛一讓他挪窩,他立馬就站了起來,身子略微搖擺了一下,兩隻長臂猿一樣的長胳膊扶著膝蓋,說聲抱歉,就把屁股放在了指定的位置,屁股兜在褲子裡,穿著太大了些,他坐到花園小桌對面的長條木凳上。那是一條生銹了的長條凳,是用刨得很粗糙的木板做的,就像是鐵路的枕木。阿裡耶覺得,他那生病的母親不應該看見這個來訪者,甚至連他的背,甚至連照在花木上的影子的輪廓都不能看見,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他才讓他坐在一個從窗戶那兒看不見的地方。至於他那油腔滑調、唱詩班領唱一樣的聲音,因為她耳朵聾了,就聽不到了。
        
        2
        
        自從阿裡耶·澤爾尼克的妻子納瑪離開家去美國的聖達戈市[ 美国港市,在加利福尼亚州西南端。]去看望她最要好的朋友泰爾瑪·格蘭特以來,已經過去三個年頭了,還沒有回來。她還沒有寫信明確地說她要離開他,但已經開始拐彎抹角地暗示:她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六個月後,她寫道:“我依然和泰爾瑪住在一起。”接著又來信說:“沒必要繼續等我了。我和泰爾瑪在一個返老還童工作室工作。”在另一封信中寫道:“我和泰爾瑪相處得很好,我們有著同樣的命運。”還有一次,她寫道:“我們的精神嚮導認為,我們不應該放棄對方。你會好起來的。你並沒有生氣,對嗎?”
        他們那已經結婚成家的女兒希拉從波士頓寫信說:“爸爸,求求您,不要給媽媽施加壓力。這是我的忠告。給自己找一個新的生活吧。”
        由於他早已和他們的大孩子,兒子埃爾達德失去了聯繫,在家人之外又沒有什麼親密的朋友,所以,一年前他就決定不要卡梅爾山的那套房子,搬進特裡蘭村那座老房子裡和母親一起居住,靠他在海法的那兩套房子的房租生活,他自己則全身心投入到了他的業餘愛好之中。
        於是他接受了女兒的忠告,給自己找到一個新的生活。
        阿裡耶·澤爾尼克年輕的時候曾在海軍突擊隊中服役。從兒時起他就不怕危險,不怕敵人,不怕高。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漸漸地開始害怕一座空房子裡的黑暗了。這就是為什麼他最後選擇回來和母親住在這座他生於斯,長於斯的老房子裡,老房子就在特裡蘭村的村邊上。他母親名叫羅莎莉亞,是個九十歲的老太太,耳聾,駝背,沉默寡言。大多數時間她都讓他處理家務事,什麼要求和建議都不提。阿裡耶·澤爾尼克偶爾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他母親或許會病倒,她身體虛弱得沒有人不停地照看她就不行,他就不得不喂她吃飯,給她洗身子,換尿布。他說不定得雇傭一個保姆,那樣,這個家的寧靜就要被打破了,他的生活外人就會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他甚至,或者幾乎巴望著他母親身體快點跨下來,這樣子,他不管是從情理上,還是感情上,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她轉到一個合適的所在,就會留下他一個人獨佔這座房子了。他就會自由自在地找一個漂亮的新老婆。或者,他不用找一個新老婆,他可以走馬燈似的接待年輕的姑娘們。他甚至可以把一些內牆拆掉,重新裝修這座房子。他的新生活就會開始了。
        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兩個,母與子,仍然一起靜靜地、默默地住在這座陰鬱的老房子裡。一個清潔工每天早上都來,帶來按照他事先交給她的購物單買好的東西。她搞清潔,打掃房間,做飯,在伺候他們母子吃完中午飯以後,就一聲不響地走了。母親一天裡大多數時間都坐在她的房間裡看舊書,而阿裡耶·澤爾尼克則在他的房間裡聽收音機,或者用輕木做飛機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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