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白天他们不敢公然抬埋体走,就躲在破窑里等天黑,外面是呜呜的西北风,天气冷得要命,四个年轻人蜷作一团,又冷又饿,熬到了天黑,用椽子绑成个简易架子,将老阿訇搬上去,怕剩下的尸身再遭野物的侵害,他们临走找了些破砖头将窑门稍稍堵住了些,然后抬起架子匆匆往回赶。
        这一路上真是说不尽的艰难,几个人一天一夜没进一点水米,天气阴沉沉的,路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只能摸着走。走了一段平路,翻过了一座山,爬了一道沟,又翻了四座山,斜斜跨过一道大河铺满冰的床子,翻过最后一道山,这才来到我们的村庄。
        进了村口,听到了鸡叫声。几个人不敢声张,径直来到柯家门前,可是柯家人早就被运动吓破了胆,外面怎么拍门,就是不开门,最后穆萨越墙进去,在窗户上说清来意,柯家老奶奶才打开了门,一看不是搞运动的积极分子,真是老汉的埋体回来了,老奶奶顿时哭成了泪人。
        大家不敢歇缓,忙赶到坟地里去打坟,老奶奶这边拿出存在箱底的几丈白粗布给亡人做穿戴,穆萨又去村东头马明礼家请来马明礼为老阿訇站者那则,鸡叫最后一遍的时候,老阿訇的坟已经挖成,大家抬着洗过大小净的埋体赶到了坟上。
        天刚刚亮,队长马三元就吹着哨子喊大伙儿上工,寒冬腊月的上什么工呢,男人们去附近的水库上打坝,女人和娃娃们把饲养院门口的一大堆粪土往各个山头的地里背送,大家带着朦胧睡意,提着饥饿的肚子,捆紧腰里的麻绳子,摇摇晃晃往上工的地方走去。
        这一天竟是个分外晴朗的天气,日头出来了,第一道光芒照耀在村庄的各个山头上,一会儿移到了山腰,不久就照到了柯家的坟院里,大伙儿才惊奇地发现,柯家的坟院里多出了一个坟堆,一行凌乱的脚印中间是一个黄土堆,坟头上的泥土很新鲜,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呢。
        两年后,老阿訇的儿子回来了,可是一双腿废了,据说是砖窑塌了打坏的,胳肢窝下拄一对木叉才能蹦蹦跳跳地挪动,下地劳动是万万不能了。柯家五个娃娃都还是光屁股的年纪,能下地劳动挣工分的只有柯家媳妇一人。柯家儿子不忍心在家里吃闲饭,试图跳井,被媳妇发现了。事情闹得庄里人都知道了,就都感叹这一家人可怜,然而可怜终归是可怜,人人都饿着肚子,面对那一家人的困境,别人只能是爱莫能助空自叹息罢了。
        一九六二年春天,三月里,大伙儿集体在北山上种豆子,队长马三元说柯家媳妇老是偷吃豌豆种子,不叫她撒种子了,抱着个铇子去打胡基。第二天,这女人打着打着被一个大胡基一绊,晕倒了。大伙儿揪着耳朵呼喊了半天,她才悠悠醒转过来。大家才知道她家里已经连清水一样的面汤汤也喝不起了。几个娃饿得趴在炕上起不来,就是起来,出门也是顺墙根走,风一吹就栽跟头。
        女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队上的口粮是按劳动的工分分配的,柯家劳力最少,自然分到的口粮最少,家里有三五个劳力的人家都挨着饿,柯家就更不用去想了。
        这天夜里,柯家老奶奶睡下了,听到院子里咚地一响,接着她的门口有脚步声,门环响了几下,她穿上衣裳出来看,门口放着一个毛线口袋,她赶紧拖进屋,里面是半口袋莜麦。老奶奶惊呆了,出门再看,大门好好儿关着,院子里月光清亮亮的,没有一个人影子。
        老奶奶顾不上多想,当即叫醒儿媳,将莜麦炒了,在石磨上推了,连夜给一家人烧了一锅面汤。
        那真是半口袋救命的粮啊,柯家人靠它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这一年村庄里饿死了好几个人,穆萨一个三岁的儿子也在其中。
        后来柯家老奶奶无常的时候给儿孙交待,要世世代代记着马家穆萨的恩情。
        后来,大家日子好过了,能吃饱肚子了,秋后碾完粮食,柯家大孙子用架子车拉了几袋子麦子来到穆萨门上,说奶奶交待过,等日子好过了一定给您补还一下心意,就算现在用多少粮食也无法补上当年的大恩,现在只是表达一下心意。穆萨已经胡子一大把,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他拉着柯家孙子的手,说粮食我收下,我看上你这个娃了,如不嫌弃我的小女儿就许给你了,这粮食就当作彩礼,算我提前把彩礼给收下了。
        柯家孙子傻了,瞅着穆萨老汉,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真的,没有开玩笑,他高兴地当时跳了几个蹦子,惊得穆萨老汉身后的狗也蹿了几个蹦子,它要不是被铁绳拴着,说不定窜出门在柯家孙子腿上美美咬一口呢。
        柯家孙子早就看上穆萨的小女儿了,苦于家境贫寒,一直不敢上门求亲,这一回穆萨主动提出来,可把这小伙子乐糊涂了。
        现在,在穆萨爷爷的葬礼上,站在亲属行列里的,除了穆萨的子孙,还有柯家的后人。穆萨老汉的抬埋费马家出了一半,另一半柯家坚持要出,最后由他们出了。
        穆萨老人的海底耶很丰厚,大人娃娃每人两块,这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丰厚的海底耶。女人们都在啧啧地赞叹,说穆萨老汉一辈子没干过歹事,老了德高望重受人尊敬,无常了照旧受人尊敬,这埋体送得多好啊。
        我捏着钱,混在孩子堆里,到独眼跟前买了两块钱的麦板糖,一口气全给吃完了,嘴里的甜蜜残留了好久,我觉得把自己幼年时候难以实现的一个愿望给实现了。
        然后,我踏着积雪慢慢往回走,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适宜混在男孩子当中跑到坟地上看亡人下葬的过程了,我遥遥看着,看一大群人高高抬着一扇门板做成的床子,那上面的白孝布下睡着我们尊敬的穆萨老爷爷。男人们的大脚在白雪上踏出一道雪白的路,这路直通向马家的老坟院,也通向了另一个世界。
        在白雪的映衬下,男人们头上的白帽子像一盏盏明灯,擦过漫长的生死路途,照亮了我们的眼睛。
        我回来后坐在自家门口,一直看着他们埋完亡人,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堆,然后一个不剩地离去。我觉得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像清水一样缓缓流淌着,冲刷着郁积的泥土和砂石。我忽然觉得从前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太过片面,存在着误解,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到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我想象此刻穆萨老爷爷在黄土下面的模样,他一定像平时睡觉一样,微微蜷缩着身子,眼睛轻轻闭着,我们拿一根狗尾巴草凑过去在眼皮上扫一扫,他极力装着,再扫,装不住了,呵呵地笑……到了坟院里,还有人和他逗着玩吗?他会觉得寂寞吗?
        天空里重新落起了雪,雪花大而稀疏,一片一片沉甸甸落下来,落在山头上,屋顶上,秃树上,枯草上,落在一切能够落脚的事物上。我肩上头上眉毛上也都毛茸茸挂了一层。纯粹的洁白把人们留下的脚印淹没了,把刚刚堆起的黄土包淹没了,世界一片寂静,我看着暮色透过白雪缓缓降落,像一个女人的怀抱,用无尽苍茫把村庄包裹住拥进她宽阔温暖的胸膛。
        尾声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一年一年过着,春天我和姐姐跟在父亲身后下地劳动,父亲犁地,我们撒种子。收获的季节我们像大人一样挥着镰刀收割。冬天白雪覆盖了村庄的同时也把坟院覆盖了,等到残雪化尽,春草发芽,又一年拉开了帷幕。我把牛粪柴禾背到场地上晾晒的时候,在菜园子里拔葱的时候,骑在杏树柯杈上摘杏吃的时候,目光偶尔会撞上坟院里母亲的坟堆,有时候我会认真地看一会儿,有时候我不叫目光停留,轻轻地划过去,移到别处去。
        后来我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婆家,在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家里挤满了帮忙的亲戚和邻里,榆木劈的硬柴在灶火里可劲地燃烧,柴烟像一首婉转的山歌,在我家老厨房的烟囱里盘旋而上,牛肉在大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我借着出门抱柴的空闲,在麦场边站了会儿,我看着不远处的坟院,明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要离开生养了我的村庄,母亲她能看到这些吗?
        这些年母亲的坟堆在慢慢变化,低矮下去,当初的那个土包缩小了。坟头上长满了草,密密的,把黄土全都包裹住了,很难看到黄土了。
        她身后的那个小坟,已经完全矮下去,不知道的人甚至不会想到那也是一个坟头,曾埋下过一个名叫素福叶的小姑娘。
        时间过得多快啊,它携裹着我们,活着的,亡故的,我们像一粒粒尘埃,无不汇集在时间的长河里。
        初冬的风干燥冷冽,迎着风,我抬头四下里望,村庄里的几个坟园都静悄悄的,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堆静静安卧着,没有一丝喧嚣。
        只见远处的山洼上起风了,卷起干燥的黄土,慢慢地飞舞着,升腾起一束束苍黄的尘烟,像花朵在开放,开得寂寥,安静,悄无声息。
        我长吁一口气,我的父老乡亲,在泥土里劳作一辈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稳,内敛,静谧,一如他们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经历的生活。
        我们来到世上,最后不管以何种方式离开世界,其意义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
        村庄里的人,以一种宁静大美的心态迎送着死亡。
        死亡是洁净的,崇高的。
        我想起很多亡故的人,从我记事起到如今出嫁,期间有多少人离开了我们呢,我从来没有好好去想过这个问题,总之是时间的河水挟裹上他们,汇入了长长的河流。在奔流过程中,偶尔,他们中的一个,面容鲜活地涌在眼前,感觉就像一个浪花翻上来,打了一个滚儿,又消失了,随着激流奔向远方。
        
        (原载《民族文学》)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