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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母亲不吃不喝躺在炕上咽气,这样的过程足足延续了一天一夜,阿訇等在一边,要在最后时刻给她念临危,可是母亲就像一只高高飘在云端的风筝,牵着生命的那根线早就细若游丝,可是没有断裂,吊着一口气,悠悠的,这是多么熬煎人的时刻啊,看着母亲命若游丝痛苦但说不出来的情景,我甚至暗暗祈求真主,叫我的母亲早一点走,少受些疼痛。我睡在黑暗里一直哭,哭着哭着睡着了,一会儿惊醒过来,接着哭。脸上被泪水一遍遍冲刷,变得干巴巴紧绷绷的,舔一舔嘴唇,咸咸的,记不起有多少眼泪淌进了嘴里,有多少流进了衣领。
        当母亲在阿訇大声诵念清真言的声音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已经哭哑嗓子。我没有放出声音哭过一声,可我的嗓子哑了,眼泪干了,眼皮干巴巴的,就是想挤出一滴眼泪,也做不到了。
        我看到我的同伴们来了,跟在大人身后打打闹闹,嬉笑着,追逐着,一会儿功夫他们每人拿到了五角钱,然后他们捏着钱包围了我家麦场地边的老杨树,杨树下独眼早就守候着了,他和他自行车后的木箱子还有箱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早就候着了。
        看着同龄的娃娃们吃着零食,我忽然觉得嘴里说不出的苦涩。
        我眼睛干巴巴站在寒冬的冷风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亲们送我母亲离开。
        母亲的坟坑是什么样儿,我没有去看,我曾经跟着小伙伴们看过无数亡人的坟坑,老人的中年的,男人的女人的,八九岁的孩子的,刚出世的婴儿的,大大小小,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家中的某一个人会离开我们,睡进那黑洞洞的土坑里去,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所以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我觉得不是真的,肯定是一场梦。
        姐姐拿着一些白线,给每个女人散一束白线几苗针,意味着我们的母亲生前可能借过别人的针头线脑而忘了归还,我们借着送埋体一并给人家归还了,这样在后世的母亲就不会欠着别人的帐债了。女人们深情庄重地接过针线,手上落满了雪,身上也都是雪,母亲活着喜爱的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慢慢走过,它们的脊背上也落满了雪。
        送母亲入土后,村庄里的男男女女都回去了,他们各有各的家,各家有各家的骨肉温情和团聚,他们回去了。
        我走进家门,看看院子。看看屋子。看看地下。看看炕上。看看窗台。看看枕头。我觉得恍惚,一阵恍惚过后,清醒过来了,这几天家里亲戚邻人来来往往的,家里凄凉而热闹,现在,结束了,人群散了,留下我们一家独自面对结局,我觉得有人拿着一把刀子,猛然捅进了我的心脏,我感到疼痛了,那么真切。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炕上的被子叠起来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睡在枕头上,窗台也空落落的,那个挣扎着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的人不见了,那一张我们进门就迎着我们笑的脸面不见了,永远不见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母亲,可是,人海茫茫,我在哪里能再看到母亲的脸面和那一脸慈祥的微笑呢?
        第二天,姐姐说她站在近处看了,母亲的坟后面是素福叶的坟,这样好啊,给人感觉她们就像亲生的母女俩睡在一起,这样母亲就不会孤单了。
        过了几天,我上北山放羊时也留心看了,真的,母亲在前,素福叶在后,一大一小两个坟堆离的很近,真的就像是一对儿母女呢。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发现自己在羡慕素福叶,甚至是嫉妒的,我痴痴地想,为什么睡在那里的不是我呢?
        真的,只要能陪伴着母亲,我愿意睡到冰冷的黄土里面去。
        4
        冬天来了,风雪来了,寒冷来了。
        每个冬天,或多或少都要落几场雪,那西北风嘛,老牛一样,常常是没日没夜地吼着。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多一点,进入三九,最寒冷的季节,开始下雪,谁知这一下就难以收住脚步,只见雪花断断续续地落了八九天,出了三九,进入四九,才算渐渐转晴。村庄被一层辽阔的白雪覆盖了,山峦、峡谷、水沟、树木、房屋都消失了。每一处的脊梁上都驮着雪,就像披着被子在酣睡的懒汉。只是这被子也太巨大了,无边无际,一片茫茫的白,向着四面延伸开去,一直蜿蜒出村庄,到我们看不到的远方去了。
        穆萨老爷爷无常了。
        他的两个孙子拄着铁锨,踏着积雪走出村庄去街市上扯孝布。我们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俩走在白雪的世界里,越走越小,直到消失到白茫茫的深处。
        男人们集体行动,扫开了村庄主干道上的积雪,为穆萨老汉准备葬礼。
        这是一个很隆重的葬礼。尽管大雪封门,阻断了道路,附近村落的人没法儿赶来,只有我们一个村庄的人在送埋体,但是场面一点也不冷清。
        大伙都来了。脸上挂着笑,乐呵呵打着招呼,互相问候着,不无喜悦地赞叹着这一场好雪。
        整个葬礼的过程是肃穆庄重而又弥漫着一层喜悦意味的。
        亡人停放在上房地下,谁要愿意就可以进去探望。
        我看见大家都进去,也就随姐姐进去了。
        地上只铺了一层干麦草,人就睡在麦草上,身上苫着一片干净的线单子。脸上苫了一块白布。儿孙们围绕着老人坐在脚底下。进来的人有谁想看看遗容也是允许的,有个老奶奶轻轻揭开了那片布,我就看到了亡人的面目。和平时见到的穆萨爷爷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会儿他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穆萨爷爷活了九十一岁,生前身子一直健壮,九十一还能直着腰板,拄着拐棍自己下地来坐到大门口晒暖暖,见了人老远就打招呼,他的眼睛不行了,据说像蒙了一层纱布那样,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可是他能分辨出村庄里每一个人来,连四五岁的小娃娃也能猜出是谁的后代来。他是靠耳朵听,从声音上辨别的。
        我们小孩子喜欢凑成一大群,呼啦啦跑到穆萨爷爷家大门口,老远问爷爷爷爷你猜我是谁家的娃娃?穆萨爷爷呵呵笑着,捋捋胸口那一大把白雪一般的胡子,说你嘛,叫我好好儿想想,嗯,没错的话应该是马文义的后人,是他的孙子吧!这个女娃娃嘛,声音这么好听,像雀儿一样,肯定是黑女子的女儿。最后那个娃嘛,有些磕巴,是结子二牛的儿子错不了……
        这让我们觉得神奇又好玩。有一回一个娃娃调皮,故意捏住鼻子变了声调说话,穆萨爷爷侧着耳朵听了会儿,呵呵地笑了,说你碎狗日的,就是把嘴用牛粪糊上我也知道你是胡塞的孙子!我们一听顿时哗啦啦笑起来。那捣鬼的娃娃红了脸,不得不向穆萨爷爷讨饶。
        穆萨爷爷这辈子经历的世事很多,近代中国农村的各种变革他都亲身经历了。真主是不会亏待忠厚老实人的,他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长大了都品行端正,为人正派,是村庄里最受尊重的人家。
        他还干过一件让村里的人一直称赞不已的大事呢。
        那是五八年“社教”的时候,全公社的阿訇大满拉都被抓起来,分散在附近的农场砖瓦场等地方进行劳动改造。有一天,有人从远路上带来个口信,说柯家老阿訇不堪凌辱,上吊了,死身子扔在个烂窑里,再不去收尸只怕要被野狗吃了。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沉默了,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人说一句话。柯家在我们庄里是单门独户,老阿訇唯一的儿子早在老阿訇之后也被抓走了,现在生死不明,剩在家里的只有孤儿寡母,谁出面去找老人的遗体呢?
        第二天夜晚,年轻人穆萨敲开了队长马三元家大门。
        随即两个人起了争执。
        马三元坚决反对:这事正在风头上,千万不敢管,万一走漏了风声,我这队长没法当是小事,闹不好你娃娃连命也得搭牵上。再说,这是柯家的事,你不要把事情往咱马家人身上扯,别人躲还来不及呢。
        最后穆萨默默离开了队长家。那一夜没有月亮,黑漆漆的,穆萨记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无常的早,家里穷,连个苏热也念不起,柯家老阿訇不嫌弃他家的穷,带着人来他家里念苏热,并且在主麻日讲卧尔兹时一遍遍强调,说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无常后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贵的,都应该得到活人的搭救,作为阿訇更应该一视同仁。
        有一年是父亲的五年,五年是个大忌日,可他母亲改嫁走了,剩下他一个在大伯家混肚子,整天饿得死去活来的,他甚至把父亲的日子都给忘了。那天他在山上给队里放羊,趴在草丛里看着山下,忽然听到山腰里传来念《古兰经》中关于上坟那个章节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往下看,看见马家的老坟院里跪着一个人,头戴白帽,一身青色衣裳,正朗朗地念诵着。那不是柯家老阿訇吗?他怎么一个人到马家老坟院里上坟来了,请他的主儿家呢?按村庄里的常理,只有主儿家去请了,老阿訇才会洗上大小净,穿戴整齐去主儿家的坟地里上坟。穆萨看着看着,呆了,老阿訇的眼前,不正是他父亲的坟头吗?
        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父亲的五年忌日。
        他目送着老阿訇慢慢离去,泪水迷离了眼睛,然后翻过身趴在草地上低低地痛哭起来。
        现在,时间过去了很多年,穆萨长成大小伙子了,老阿訇却遭遇了这样的灾难,穆萨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出面,可能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
        他一户户去敲马家人的门,苦苦地劝说。
        夜深了,一行人出发了,清一色青壮年男人,背着几根绳子,肩扛几根椽子,悄悄越过村庄东边的山口,向着东北方向走去。
        天快亮时他们赶到了一个砖厂,几经打听,才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找到了几个死人,门口的一个已经被野狗吃掉了半个身子。他们借着微弱的曙光一具一具往过辨认,在第六具尸身上,他们看到了一把乱蓬蓬的白胡子,再一具具看,别人没有胡子或者没有这么白,同伴还犹豫着,穆萨早趴下哭开了,他断定这就是尊敬的老阿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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