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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我觉得父亲可怜,母亲也可怜,作为他们的儿女,我们同样很可怜。我们的日子是一天天往过熬的。从前的时候,我们都太小,母亲病倒了,父亲在为我们做父亲的同时,把母亲该挑的担子也挑起来了。在这个家里,他简直是既当男人又当女人,男人女人的活计都压在他肩膀上。这些年他的腰驼成这样,母亲看不到吗?母亲她为什么要一直刁难父亲呢?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呀,即便这女人是我们的亲娘。
        一面土炕,我们是这样安睡的,姐姐在窗户跟前,紧跟着是我、大弟、大妹子、母亲,父亲在最边上,这样便于他半夜给母亲接送尿盆。白天里母亲的尿盆是我们接送的,最早是姐姐,后来轮到我,大弟弟调皮,嫌脏,他一次都没伺候过,现在轮到了大妹子。夜里我们睡得贼死,所以一直由父亲伺候母亲起夜。
        这天半夜里,母亲挣扎着要起身,要自己下炕去小解。这可吓坏了父亲,他爬起来要点灯,摸索了半天就是摸不到火柴,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看见母亲已经挪到炕沿边了,他慌了,一抱子抱住她,往炕上拖。母亲倔强地反抗着,两个人打架一样扭在一起,扭成了麻花。母亲在低低地哭泣,父亲压低声说着什么。我想侧耳去听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可是实在太困了啊,瞌睡的波浪席卷了我,我就迷迷糊糊重新睡死过去。睡梦的间隙,似乎听到父母醒着,在悄悄嘀咕什么。
        天亮了,母亲催促说:快起快起,日头都出来了,还敢睡懒觉!
        我们就一个个爬起来,揉着眼窝看看炕上,父亲早就起来了,母亲腿上盖着的红绸被子,正是他们夫妇夜晚共同使用的。母亲在为我们其中的一个娃娃补衣衫,看一眼她的脸,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丝毫没有昨天的风暴。我觉得疑惑,昨夜还鼓足了劲地闹呢,只一夜功夫,她就原谅父亲了?门外传来吱儿吱儿的声响,门口一暗,父亲担着一对桶子进来了,桶里的水清凌凌的,水花微微扑晃着。母亲横一眼父亲,娇嗔地说:说了多少回了,叫你别担这么满,这是对大桶子,这两桶水能把人压死,你咋就不听呢?
        父亲回头冲她一笑,说:没啥,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嘛。拍拍后裤脚上的泥巴,又出去忙活了,喂牛、扫院、铲粪,一大堆活计排着队等他去干呢。
        这一年的夏天,母亲分外爱花儿,我每天放牧归来时就拔一把开花的庄稼,母亲把各种花儿看遍了,就不要我再拔了,说那是要长粮食的,拔了可惜,我就改拔野花儿。山里的野花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我拔了铃铛形的牛铃花,它们的花瓣毛茸茸的,瓦蓝瓦蓝的,擎一把在手里,似乎摇一摇这些缀着的小铃铛就会丁丁当当响起来。还有一种无名的花儿,样子像喇叭花,但比喇叭花大,也是蓝色的,花瓣细薄,颈部细长而高,像天鹅高高扬起的脖子。还有黄莹莹的野大豆花,蜜罐罐花,真是太多了,我每天拔一束带回家,母亲笑吟吟接过花儿凑近鼻子嗅嗅,然后放在窗台上。夜里,我在睡梦里闻到淡淡的花香在幽幽地飘散。母亲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不再动辄找父亲的晦气,有时候喊我们姐妹过去,坐在炕边上,她爬着给我们梳头发,箅头发丛里的虱子和虮子。有一回还给我扎了个老汉背娃娃的辫子,左鬓边还插了一朵野花儿。
        母亲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甚至不能靠墙坐了,只得躺下睡着,吃饭时勉强爬起来坐一会儿,吃完饭就喊疼,需要我们赶紧扶她睡下。母亲躺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快连爬起来解手也成为万分困难的了,终于有一天父亲抱着母亲帮她解手,累红了父亲的脸,父亲说你就睡着解决吧,这么经常抱不是个办法,要是我不在家,娃娃们就没辙了。母亲默默点着头,过一会儿,说我想尿一个。我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瓦盆伸进母亲的身子下,用手捉住等她小解。母亲憋红了脸,就是尿不出来。我等不耐烦了,催她快点。母亲闭上眼用力挣,终于刷拉拉尿出来了,母亲的眼泪同时流出一长串,她拧过头来看着尿盆,叹一口气说,唉,我这样子活在世上有啥用处,成你们的大累赘了,还不如早一天完了去。
        父亲买回跌打丸,母亲不吃了,说你就别再买了,买了这些年,冤枉钱没少花,我苦巴巴吃了好几年,一点效都没见,现在倒好,全瘫了,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初就一丸也不该吃。
        母亲果然从此就不吃药了。这跌打丸,她从前天天吃,她吃过的药丸盒我们收起来玩耍,这种黑色的塑料圆盒,我们每人收着一大包,还给亲戚邻居的娃娃送出不少,我大姨娘家那几个娃娃,隔些日子就会来我家走动,其实并不是想念我母亲跑来看望她,而是为得到一些药丸盒拿回去玩耍。我想要是把我母亲吃过的所有药盒收集到一起,摆在院子里,足够摆出半院子的吧。
        父亲不听母亲劝,照旧去保健员老袁那里买回药丸,母亲看到熟悉的跌打丸,脸黑了,几把撕碎包装盒子,将里面的十丸药全扔到地下,药盒骨碌碌满地滚,母亲哭了,说我这个药罐子,把你们害得少吗,这些年一直拖累着,你一个大男人过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盼着早点儿走,你也好再娶一个进门来,过几天舒心日子。
        母亲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我和姐姐顿时哭了。
        父亲跺了跺脚,一声未吭走出门去了。
        夏天很快就结束了,忙碌万分的秋收开始了,母亲说“夏天忙不算忙,七月八月秀女请下床”,什么意思呢?说的是麦黄六月的忙要是和七八月份的收秋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七八月的秋收有多忙呢?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白天我们都没有在家里吃过饭,在何时何地吃呢?早饭是顶着星星起来做的,姐姐蒸一锅洋芋或玉米棒子,洋芋上面是馒头,出锅了给母亲枕边放一碟子,其余的装进一个大笼子,我们带到地里去,挖洋芋割高粱割糜子等等,肚子饿了,坐在地里就吃。秋天天气短,没有午休,中午也不回家,一直在地里干活。等晚上回到家,头顶上又是一片星星,天早黑了,所以晚饭是摸着黑做的,在灯火地里吃,每人端起碗来摸着往嘴里扒拉就是了。这一种忙啊,真是叫人昏头转向。
        我们在外忙碌的时候,那一个个乏味枯燥的日子母亲是怎么打发的,我们几乎没时间去想这问题,满山洼都是熟透的庄稼,我们哪里有时间照顾一个整日瘫在炕上的人呢,所以我们几乎遗忘了母亲。只有晚上回到家,进门闻到一股屎尿的臭味,才恍然记起家里还有一个病在炕上的活人。
        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少,有一天姐姐说她早晨出门前放在枕边的洋芋馒头,到晚上还好好儿放着,母亲吃什么呢?母亲说饱饱的,不想吃。晚饭只吃了两口就推开了饭碗。这样连续了几天,母亲吃得少,屎尿自然少了,被窝里干净多了。可是母亲连支起脖子的力气也没有了。父亲慌了,亲自端着饭要喂母亲,母亲睁眼看看,笑笑,说你个老东西啊,这些年还没被我折腾怕吗?今年收成好,我万一走了,你们记着给我念苏热,百日过了你就给自己张罗一个人,你这个年纪女儿亲自然是娶不上了,只能问寡妇了,你可千万打听好了,娶一个心肠好点的寡妇来,不然我这几个娃可就要受罪呢。
        父亲说你胡说啥呢,忙过了这阵儿我就拉你去医院看病。
        割完了糜子,割荞麦,荞麦收完,接着是秋燕麦,所有的庄稼收割完,就往家里拉,父亲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往回拉。等我们将所有的秋粮碾完,装进口袋,将牲口的草料拉回来,已经是初冬了。
        父亲在架子车前套上黑驴,将一张被子铺在车厢里,把母亲拉在车上,我们向着县城的方向进发。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进县城,母亲也是,所以母亲和我都很兴奋,我们一路观看着沿途的风景,其实哪里有什么好风景呢?无非是光秃秃的树和光秃秃的山,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黄土的颜色罢了。母亲睡着,我坐着,这样母亲看不到的一些风景我能看到,我就一惊一乍地给母亲讲述,父亲跟在架子车旁赶着驴子,甩开一对大脚板踢踢踏踏赶路。到了县城,父亲将我留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看车子和驴,他雇了辆三轮摩托,拉着母亲去找医院。
        毛驴饿了,我拿出车上备用的草料袋子套在它脖子下,黑驴就嘁嘁嚓嚓吃起来。我坐在车辕上等父母,我等啊等啊,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我们带着干粮的,可是它们在路上给风吹了一路,又干又硬,我摸了摸,没心思吃,觉得又冷又饿,毛驴吃完了料,闭上眼睡觉。我爬上车钻进被子里,被子里留着母亲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这叫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就闭上眼和驴子一起睡觉。
        迷迷糊糊中,我想要是有一碗热汤就好了,喝下去可能全身就会热起来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母来了,父亲把母亲抱上车子,父亲赶着驴车上路了,我们向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午后的天气变了,浅灰色的天空中凝聚了一些发黑的云朵,起风了,冷飕飕的,我坐在被子里也觉得冷,不知道风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不断掀起我们的被子,吹疼我的眼睛。
        母亲显得困恹恹的,缩成一团在被子里躺着,我像早晨那样一惊一乍地给她讲述沿途的风景,可她根本就没兴趣,只是抬起眼皮看看我,又垂下眼皮,显得疲倦极了。我打量父亲,父亲背对着我们一心赶路,黑驴四个蹄子敲击在沙石路上,嗒嗒作响,车轱辘放欢了向前滚,父亲放开了步子噔噔噔小跑着才能赶上车速。风吹着,由于太快,到了脸上就像小刀子的刃片,劈得人脸上生疼。
        我不知道父亲他疼不疼,我把脸埋在被子上,耳边听着风声呜呜地叫,车轮不断碾过石头,车厢里颠簸得厉害,我就在这颠簸中睡着了。
        腊月二十七,正滴水成冰的时候,又下了厚厚一场雪,母亲病故了。
        前来送埋体的人不多,大雪封了路,只有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我们那些远路上的舅舅姨娘姑姑等亲戚冒着风雪赶来了。哭得最泼实的是我的两位姨娘,母亲很小就没有娘,是孤儿,所以姊妹三个感情要比一般的姐妹深厚些,大姨娘哭晕了两回,碎姨娘哭哑了嗓子还在哭,她拉着我姐姐的手,边哭边诉说,说姐姐呀可怜的姐姐呀,你的几个娃娃都还这么小,没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你这一走,叫他们咋活哩?你就算趴在炕上不能干活,好歹是家里的主心骨啊,你这一走,娃娃们靠谁哩?!
        女人们有的观看,有的陪着掉眼泪,有的议论着这个亡人一辈子的旧事。我跟在姐姐身后,我没有哭,我嗓子沙哑了,说不出话来,不是今天哭的,早在母亲无常前哭的,自打从县城看病回来,母亲的病情就一天天恶化了。父亲要变卖粮食牛羊,带母亲去更大一点的医院看病,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人家医生说得很清楚了,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五脏六腑早就朽了,苦撑了这些年已经不容易了,既然真主的口唤到了,我就走,我高高兴兴地走,剩下你们好好儿活着。她叫我们姐弟几个过去,挨个儿摸我们的脸,摸完了看着我们的眼睛,说娃娃呀你们要好好儿活着,听你大的话,娘把你们闪在半路上,你们不要恨娘……
        我们一齐哭起来。
        那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最后的话,说完不久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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