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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伊哈的三个儿子站在房门口,从大到小,挨次站着,个头就像高房的台阶一样。一个女人指着他们说还这么小呀,啥时候长成大人哩?不知道得受多少罪呀。顿时无数同情的目光聚在这哥三个身上。
        在这弟兄三人当中,老大懂事了,脸上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一个劲儿出神,看来他心里装满了悲伤;老二也乖乖站着;只有老三他显得很高兴,时不时挖眼睛抠鼻子,伸手在头上摸一把,再摸一把,把衣襟扯歪,拉平,再扯歪,隔会儿就拧着身子冲身旁的小伙伴挤眉弄眼。他滑稽而不合时宜的举动并没有招来斥责,相反,引得不少女人抹起了眼泪,她们说看看吧,还这么小,这么瓜,就没有亲大大了,可怜他还啥都不明白。
        送埋体时我们小孩子是很忙的,可以大摇大摆在主人家进进出出地自由活动,到他们的上房、厨房、仓房等平时没机会进去的地方游逛一番,看看他们家的摆设咋样,仓房里堆着多少口粮,柴房里积攒了多少干柴和牛粪。我们甚至还会借着解手的机会,跑进人家的茅房看看。看他们的茅房收拾得干净不,这可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的卫生情况的地方。还会顺便看看人家的尿盆子,我们无聊而认真地干着这些事,大人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也没有空闲来过问。所以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焦急,盼望埋体早一点抬出门,早一点散海底耶,这样我们就能快一点拿到那几毛钱。
        遗憾的是这一天伊哈家没有散海底耶,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村庄里的小孩们还有外庄的孩子们,我们密密麻麻挤在伊哈家的麦场上,跪成一行一行,主事的人开始散海底耶,一摞一摞的孝帽子散发到了大伙的手上,大家都戴上了,一时间麦场地里的人头由黑压压变成了白花花一大片,这时候我们发现只散了帽子,没有钱。当孩子们确认没有散钱的迹象时,人群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大伙儿掉头转脸互相之间查看着,全是这样,没有为大伙散钱。我觉得跪在地上原本发麻的腿这会儿疼起来,就站起来,好多的孩子站起来了,还有一些坚持跪着,似乎在等待散钱。大人们说话了,冲着孩子们喊:起来起来,就这样了,今儿不散海底耶啦。接着我就听到了不散海底耶的原因,伊哈家太穷,散不起!
        我觉得有一个小手将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敢肯定同伴们的心都被这样揪了一把,因为我看到许多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不能有一丝怨言,我早就知道伊哈家是很穷的,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自来看了,我发现现实远比听说的还要严重。伊哈家里除了一双老迈的父母,一个老实出了名的红脸颊女人,三个娃娃外,最值钱的家产可能就只有土院子里的一间土房子,一眼窑洞,除此之外你找不出更值钱的来。那房子也已经很破旧了,四堵土墙撑起个屋顶,屋顶上撒了一层瓦片,看来只是遮挡住了风雨,从屋里看,墙壁上光秃秃的,除了一层泥坯,连一片纸都没有糊。而那土炕上除了一面席子,连一片最破的毡都没有铺。什么叫家徒四壁,这就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在这灰秃秃的房里,给人感觉连光线都是黯淡晦涩的。抬伊哈的埋体时,马乡老喊:拿新毡来,快拿一页新毡来!伊哈的父母听了呆呆站着,就像忽然间被什么惊吓了,又好像在费神地寻思什么,好像他家本来是有新毡的,只是这会儿他们记不起放在了什么地方。大家四下里帮忙寻找,堆放在炕角的除了几个荞麦皮装得鼓囊囊的枕头,两床破被子外,没有新毡,哪怕是旧毡也没有。
        大家很快就确定这家人没有羊毛毡。没有毡怎么行?我们有一个习惯,习惯把亡人的埋体裹在新毡里再徐徐抬起来,这毡子必须是没有铺过的崭新而干净的。清水洗浴过的埋体是最为洁净高贵的,大伙觉得只有洁净的毡子才配得上包裹。
        可怜的伊哈苦了半辈子,竟然穷到了这地步,真是叫人看着心酸呐,女人们纷纷感叹起来,伊哈的娘哭得晕了过去。
        邻居王老汉赶紧跑回去抱来了他家的一页新毡,才算解决了难题。
        因这事葬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这足够我们将这家人的光景看得更为清楚。同时,一些和他家有关的往事也记起来了。伊哈的大儿子和我们都在邻村的小学里念书,学生娃都是每天背着馍馍去学校的,家长疼孩子,大家的馍馍不是香喷喷的花卷儿,就是烙得油汪汪的饼子,伊哈的儿子大半时间书包瘪瘪的,很显然只有书没有馍馍。我们在念书念乏了课间休息时拿着各种各样的馍馍大口吃,伊哈的儿子有时候默默看着,有时候乘人不备猛地扑上去抢某个小娃娃手里的馍馍,小娃娃被吓得哇哇哭,再看手里的馍馍已经被伊哈的儿子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吞咽着,那样子活活就是个饿死鬼。最后自然会引来一顿老师的饱揍。伊哈的儿子油皮是出了名的,一惯被我们瞧不起,可是今天亲眼看到他家的境况,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活着时候的伊哈,常年披一件灰衫子,光着脚去地里干活,手里攥着家具,默默地下苦,从不偷懒,也极少打骂别家人娃娃,是村庄里最老实厚道的人。
        想起这些,我们就算是不懂事的娃娃,也知道伊哈家散不起海底耶是可以谅解的,这样的家境哪里拿得起这笔钱呢?
        这样的人家,我们还能奢望给我们散钱吗?
        独眼早就来了,候在一棵大树下。他将木箱子放在身旁,打开来,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小零食。独眼本来想和以往一样,乘着送埋体的机会,诱惑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个捏着刚得到手的几角钱,一哄而上挤在他身边,用小手中还没捂热的小票子换取他木箱里的一块糖一个气球一截花头绳或者一包玉米花。独眼手里的钱会越来越多,积成那么厚一沓子,给人感觉他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独眼在人心里是个复杂的角色,我们觉得他可爱又可憎。一方面我们渴望得到他箱子里的零食,可当钱花完后舔着嘴里渐渐消融的糖块,我们常常禁不住后悔,刚到手的钱就这样容易地花出去了,等回到家免不了被母亲好一顿责骂,说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是败家子,而且这样的责骂会延续相当一段日子。
        今天的独眼显然是扑了个空,兴冲冲谋算着来弄钱的,可他看到了,孩子们除了发干的嘴唇失望的眼神,小手手无一例外都是空着的。没有捏着预料中的钱,三角或者两角,花花绿绿的。独眼站在那里就显得分外尴尬,甚至是有些孤单的。他眨巴着唯一的那只眼,茫然地瞅着四周的孩子们,孩子们在他身边留恋一会儿,怀着遗憾离去,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送埋体上面。这时候阿訇已经站完了者那则,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起卷在新毡中放在门板上的伊哈,迅速向伊哈家的老坟院赶去。那里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坑在等着伊哈。男人们随着埋体集体起身了,身后女人的哭声响成了一条河。伊哈的娘晕死过去,有人端来一马勺凉水往嘴里灌,还是不顶事。一个大个子女人慌了,一把夺过马勺,美美噙一口水,对着伊哈娘失去血色的脸噗一口喷出,再喷,不断地喷,伊哈娘终于醒来了,悠悠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过一会儿,重新记起了什么,嘴一张又哭起来。
        伊哈的小儿子始终没有哭。他抽空儿就转过脸来,在人群里寻找平时的玩伴,找到了就冲对方挤眉弄眼,狡黠地笑。在他幼小的意识里,可能觉得父亲的去世和以往我们送过的那些埋体没什么区别,和他自己没有关系,所以他高兴,他甚至想和别人家娃娃一样在人丛里窜来窜去,但是旁边的伯伯大爷们用凌厉的目光镇住了他,将他限制在伊哈的亲人圈子里,他只能呆在哥哥们身畔,听着枯燥的哭声。我们看得出来,他很受罪,过一会儿就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脸上写满不耐烦。当男人们抬着伊哈起身,走向坟地时,这小子被他一个姑姑抓紧手,她怕这孩子跑丢似的,哭着试图去抱他的头,她用悲切的哭声一遍遍说:娃娃呀,从今儿起你就没大了,你成了耶提目。这小子则茫然地不耐烦地甩着头,一次次挣扎着想要挣脱姑姑的束缚。当我们又在一起玩耍时,他说自己那天差点急死了,野惯的一个人一旦被管束起来,而且是一整天,那真的很难受。
        伊哈家的贫寒致使他们家念不起接下来的苏热。自打亡人入土之后,活人就得对他进行搭救,头七、二七、三七、四十日、百日、一年……宰上牲灵,炸上油香,把阿訇满拉请来,上个坟,跪在家里的炕上念一阵《古兰经》,就算是完成了一个苏热,这样后世的亡人就能得到搭救。牲灵有牛有羊,小了就是鸡鸭鹅,实在不行可以不宰,甜念一个。可是,海底耶总是要散的。伊哈活着时候老实,死得这么惨,于是马乡老带头向村庄里的每户人家收了些白面和清油,凑了一些钱,散给伊哈家。这样,伊哈在他的忌日里得到了和别人一样的搭救。
        半年后,伊哈媳妇改嫁了。这个脸色粗红的女人,竟然嫁给了川道里的一户人家,据说家里光景不错。庄里的女人们就禁不住感叹,说伊哈女人好福气,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她是个命大人,这回算是苦尽甘来,要过好日子了。
        伊哈女人出门时,我们重新记起和伊哈有关的往事,当她红着脸湿着眼睛低头走出伊哈家大门时,她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没有哭,老三瞪着红红的眼睛,想哭,看到好多人在看,就没有哭。三个娃脚上都穿着新崭崭的鞋子,衣服也浆洗缝补得很整洁,看来他们的母亲在临走前将他们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们站成一排,看着母亲坐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自行车,车子走远了,被车轮卷起的土雾飞起来,向着后面的人群落下,我们的视线就模糊了。
        伊哈女人改嫁了,我们说起来还是称她伊哈女人。刚嫁过去那会儿,隔些日子,她会赶到这里来看娃娃。给三个儿子带来新鞋子新衣裳,有时还有白馒头,油炸的糕点,都是很叫我们垂涎三尺的贵重东西。我们看着真是眼馋呐,就有人感叹说为啥我大不完,他完了我妈就能改嫁,她改嫁了我不就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真诚地盼望那样的好日子也落在自己的头上。
        然而,他们的好日子很快就划上了句号。半年后吧,那是伊哈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村庄里,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只带来几个馒头,看过了孩子,胳膊窝下夹个包袱就匆匆离去,之后女人们议论说看她那笨笨的吃力样儿,八成有身子了。
        从这以后似乎再没来过。
        我们像淡忘伊哈一样慢慢地淡忘了他的女人。
        女人们倒是常常提起来,只要看到伊哈的三个儿子一天比一天可怜,大家就情不自禁地提念起那个女人来。是啊,这女人有半年时间没来了吧。有一年没来了吧。有三年没露面了吧。连音讯也没有捎回来一个。她难道不知道,公公婆婆老两口拉扯三个孙子有多艰难,日子是越来越凄惶了啊。娃娃们早穿光了她留下的鞋子,常年光着脚丫子到处跑,天暖的时候还没什么,到了三九寒天,那手和脚都冻肿了,肿成了发面馒头,到了开春,河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这哥几个的冻疮早早消了,破了,淌着腥臭的脓水。
        女人们谁不摇着头说可怜呢,都说可怜,便提起那个女人来,免不了说她狠心,一定是又生了娃娃就把这前房的给忘了。有人说不一定吧,可能婆家管得严,不让她和这边继续来往也说不定呢。总之是彻底地没了音信儿。
        也有女人会将自家娃娃穿过的旧鞋子送给伊哈的儿子穿,你一双她一双,弟兄三个就那么凑合着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冬。
        那是十几年后吧,伊哈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媳妇也娶了。一天小两口拉家常,新媳妇说她有个姨娘嫁在北山里,她去那里浪过亲戚。男人一听北山,禁不住问你听说过北山里有个叫李有录的人吗?媳妇想了想说知道,这个人命不太好,前后娶了两房女人都没长久,前一个害病完了,后一个是个寡妇,领进门半年多,倒是个很乖的女人,肚子里娃娃也怀上了,一天两口子往山顶上拉粪,半路上架子车翻了,美美一车粪土全压女人身上了,当时就把命要了。
        这个女人是不是说话慢声慢气,左眼皮上有个肉瘊子?
        男人一把扯住女人问。
        女人被扯疼了,也吓了一跳。忙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姨娘也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媳妇看见男人的身子靠住墙慢慢往下溜,最后坐在地上了,竟然半天不吭声。她扳起他的头,惊讶地看见男人脸上的眼泪清水一样往下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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