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3
        夏天,各种各样的花儿开了。村庄的山洼、沟坡、田埂、地头等到处都是花儿。麦子豌豆胡麻洋芋,每一样庄稼都在开花,每一块田地都被花儿装扮起来了。蓝莹莹的胡麻花儿,紫莹莹的洋芋花儿,紫白相间相映的豌豆花儿,隐秘内敛的麦子花儿,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花儿呢,也在争先恐后地开放起来了。村庄像一个忽然苏醒的女人,从头到脚都被花儿装扮了,装扮得艳丽而妖娆。我在野外放羊时拔了些狗尾巴花儿编了顶环形的帽子戴在头上,一路嗅着花香回到了家。母亲见了要过去,嗅了嗅,闭上眼说真香。其实它们被我戴在头上一个下午,经过阳光烤晒,花儿已经蔫了,只有那一股朴素的花香还残留着。
        舍儿,母亲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恳求,说:下次回来给我拔一把豌豆,我想看看豆花儿。我顺从地点着头,不用质疑,母亲她一年四季下不了炕,自然出不了门去田间地头,当然见不上开放的花儿,闻不上花香。再回家时,我在一块豆地里拔了把开花的豌豆。豌豆是十分可爱的植物,嫩嫩的杆儿,嫩嫩的叶片,拔下来握在手心里感觉嫩生生毛茸茸的。我拔出的有白花儿的,也有紫花的。我赶着羊匆匆往家里赶,我想让母亲看到还带着泥土的嫩生生的豆花。果然,母亲笑吟吟的,伸手摩挲着豆蔓,又摸摸我的头,笑着点点头。我给她讲,今年雨水广泛,庄稼都长得很好,不管是阴洼还是向阳的陡坡地里,哪里的庄稼都长得很好,开花了,一片比一片好看,各样花儿像铺在地上的画布,把山村严严实实地围裹起来了,让人看着就有做梦的感觉。
        母亲欠起身,扶着窗台向外望,透过玻璃,越过一道土墙,几颗杨树的枝叶,她也看到了好景象,远处,南山上的庄稼正在开花。美中不足的是太远了,只能看到满山的绿意,难以看到被绿色淹没的花儿。
        母亲看了许久,叹一口气,溜倒睡下了。
        我不知道母亲在遗憾什么,今年以来,母亲的变化越来越大,不仅仅是病情加重了,一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想从上炕挪到下炕也成为一件很艰难的事。更明显的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对着人发脾气,莫名其妙的。尤其对父亲,好端端的,她就会来脾气,有时候我们简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父亲错在哪里。她发脾气不是打骂我们,她从来不打骂我们的,连一巴掌也没有打过。她生气的前兆是脸黑下来,忽然不说话了,说明她生气了。
        对父亲,母亲往往能一整天地黑着脸,不和他说话,甚至还拒绝吃饭。父亲把饭端到母亲面前,她不接,父亲就放在窗台上,然后坐在母亲身边望着她恳求说:娃他妈,你就吃一口吧,好歹吃一口。母亲不看父亲,眼睛看着窗外远处的山头。碗里的热气袅袅地缭绕着,落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过一会儿化成水,一些小小的水珠儿汇成了一道细细的河流,女人的眼泪一样缓缓地往下滑落。母亲还是不吃。我们吧唧吧唧吃着,她看着我们吃完了,吩咐姐姐把窗台上那一碗也撤下去。碗里的饭已经凉透了,姐姐说:再换碗热的吧,妈你得吃一点?母亲眼一瞪:端去喂狗!我饿不死的!
        守在门口的大黑狗好像听懂了,乐得跳了个镚子,喜滋滋冲门内的我们拼命摇尾巴。
        但是它高兴得太早了,姐姐哪里会真的给它吃呢。她把饭扣在锅巷里,洗过锅灶出去忙别的了。母亲蜷在被窝里悄悄抹眼泪。我们吃过饭就蹦出家门,放羊的放羊,拔草的拔草,不会干活的可以满庄子疯了般的玩耍去。
        那碗饭母亲最后吃了吗,我不知道,奇怪的是等我们晚上回到家,发现母亲父亲已经和好了,两个人轻轻地说着话,好像是在开一个玩笑,父亲端来一碗水伺候母亲吃药,母亲明明能够上,但她装作够不上,要父亲近一点,再近一点,等父亲近到跟前,母亲忽然伸出手,狠狠捣了父亲一拳。两个人哗啦啦笑了。笑什么呢?我们就不明白了。但是我们很高兴,老窑里除了那股常年不散的药丸味道和母亲的愁苦外,这又添了点儿亲密、热火,这才是家的味道,只有在这样的气氛里我们才觉得心里踏实。
        但是保不定哪一天,母亲忽然又会发了脾气。她似乎看到父亲就来气,父亲要是去赶集或上山放羊,大半天没回来,她就不断趴在窗玻璃上向外张望,嘴里念叨个没完没了。怕父亲饿了,渴了,累了,一会儿又说他没有戴草帽,日头这么毒,把人热坏了咋办。给人的感觉,出门的父亲就是母亲唯一的牵挂,她无时不在牵念。可是等到父亲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晃进屋子来,出现在父亲眼前的母亲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千方百计寻找茬口与父亲拌嘴,处处拿刻薄的话来挤兑父亲。
        父亲显得沉稳而麻木。母亲多年的瘫痪让他学会了如何应付这种生活现状,他不看母亲的脸,默默地喂牛、担水,接过姐姐双手递上的饭碗,埋头一个劲儿扒拉饭。黑瘦的手背上一个个血管鼓鼓地暴露着。母亲看着他吃完两碗饭,放下碗出去给牛添夜草,她叹一口气,说:真主呀,这么老实的人咋就摊上了我这样一个病秧子哩,我们的命真是苦到家了。
        我们去山上拔草,背着背篼上北山,经过上庄的坟院,我看见素福叶的坟堆上长草了,密密的一层,几乎将整个坟头染成了碧绿色,她的坟头和几年前下葬的那些坟堆没什么两样了,她融入了那些亡者当中,要不是我亲眼看着那个坟包堆起来并记下了那个位置,可能就会分不清谁是谁,找不出素福叶的坟头了。
        在北山上是自由的,风无拘无束地吹着,庄稼和野草在风里起伏着摇晃着,这时候我就会忘了家里的郁闷。事实上这些年来,每当农忙的季节,我们大半时间在野外,在父亲的带领下忙于播种、除草、收割、碾打。村庄四面的山头上到处洒满了我们的浸透汗水的脚印。
        替我们守家的是母亲。最初那几年,她还勉强能够下地,站在门口扶住墙,看大门外山上的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这几年下不来了,只能永远留在那面土炕上,眼巴巴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里日头从东边挪到西边,日子一天一天重复着。想起来,母亲也够可怜的,常年下不了地,这跟坐监狱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背着一背篼青草回家的途中,我会忘不了顺手摘几朵野花儿,拿回去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给母亲看。我想看着这些花儿,闻着花香,就当母亲她亲自上了一回山。
        夜里父亲和母亲开始吵架,把我们几个娃娃都吵醒了。我们醒了不敢出声,悄悄听着。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在吵,她像在哭,说:我知道、我就知道,我成了这个模样,这么多年,你受不了,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个儿,恨命!这样死人一样瘫着,倒不如早一天死了干净!嚷着嚷着,她的嘴被什么堵上了,吵闹变成了暗泣。过一会儿,父亲沉声说:给你说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和那女人真没啥,你活着,我没那心思。母亲声调忽然提高了:这么说是我挡了你的道?好好好,我死,明儿就死!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父亲慌忙辩解。但是母亲不依不饶,坚持说父亲就是这心思,她哭了起来。最后父亲翻起身,挨了过去。黑夜里,隐约看得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拥抱到一起,合成一个臃肿的黑影子。黑暗像薄纱一样轻轻摇曳着。母亲的哭声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声响。
        第二天,等我们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口看外面,晨起的风吹得杨树叶子哗哗响,我跟过去向外细看,那些叶子真是奇怪,一会儿正面向着窗户,一树深绿。一会儿随风翻了身,一律是浅白的绿,像一张张善变的面孔,在不停地转换着脸上的表情,喜怒交替。多么像我们吵架的父母啊,就这样吵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母亲却一脸平静,吩咐姐姐把刚做熟的早饭舀出一瓦盆,放在锅巷里热着,一会儿父亲回来也好吃口热的。姐姐不大情愿,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说:那个坏了良心的,让他吃饱了好去勾搭那些娼妇吗?眉来眼去的,不害臊!
        母亲怒了,喝问道:你在嘀咕啥?再说一遍我听听!你这小婊子越来越没教养了,好歹他是你老子,再说我还活着哩,还轮不到你来数落他!
        姐姐绿了脸,吐吐舌头不敢吱声。母亲望着外面的世界出神,许久许久,饭在枕头边放凉了,她都忘了吃。
        父亲母亲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吵嘴有时平安无事。要我看啊,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母亲,父亲没多大能耐左右局面。母亲的情绪呢,时好时坏,极不稳定,而且是越来越不好,糟糕透了。她常常趴在枕头上暗自伤心,抹泪。有时候我悄悄望着这个女人,想她这一对眼睛是不是一对泉眼呢,里头的泪水怎么就淌不完呢?今儿淌,明日流,永远没个尽头。
        在山上拔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母亲,猜测她忧愁远远大过了欢乐的心情,她为什么不高兴?她的心事究竟是怎样的?我做着猜想,一遍遍。有时候能摸出一点儿头绪,有时候发现那完全是一个谜,很难摸得透。有一个大概的规律倒是谁都有体会的,就是:每当父亲忙于农活,苦得昏天黑地时,母亲对他分外疼惜,夜里喊我们老早给父亲铺被褥摆枕头,叫他早早地歇息。等到农事闲暇时候,父亲喜欢穿得整齐一点,去集市上走动,在村庄里串门子,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擦黑才进门,这时候母亲十有八九会不高兴,问:一天没见你的人影儿,干啥去了?父亲搓着手笑笑,说在上庄口看一伙年轻人打牌;有时候说在马文义家门口看几个老汉下四码。看得出来,父亲是在心里做了准备的,他并不怕母亲的盘问。
        母亲脸上慢慢地腾起一片阴云来,这一整天,这么长,她坐在炕头上教姐姐做鞋,大人和孩子的算起来,一共粘了十来双,手上糊满了油渣糊糊。
        难道真看了一整天热闹?谁能保证你没有中途溜进哪个女人的家?说不定还在炕头上陪着人家说了一天的贴心话呢?,母亲期期艾艾地说。接着眼里起了雾,雾凝结成了水珠,水珠变大,眼睛里装不下,撑破眼皮,一粒一粒滚落下来,她无声地哭了。父亲装作没看见,接过姐姐递上的饭,蹲在灶台前呼噜呼噜往嘴里刨。
        时光慢了下来。黑夜的大幕早已落下,慢慢包围了世界。姐姐点亮油灯,昏暗的一盏灯,像母亲的眼,含着淡淡的幽怨和愁苦,那束昏沉沉的光芒背后的窑墙上,落着几个巨大的影子,在绰绰地晃动着。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