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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发布: 2014-1-30 16:00 | 作者: 马金莲



        这些人当中,有上至清朝末年从陕甘一带逃难过来的太祖父,太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早年亡故的那些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世上活了一遭,竟然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最早的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而后来者呢,可能是家里贫穷,花不起钱照相,而那些小孩子是因为来不及长大一点到集市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对于这些早就睡在黄土下的人,他们的容颜、身材、性格、品行等,在我们内心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依据,随着年岁推移,就连那一个个坟头也都越发低矮了,被野草淹没了。我们只能凭着那一个个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个我们的亲人,在世上来过,坟堆是他留给世界的唯一凭证。
        日常时候看着那些土堆儿,我们的内心很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在送埋体时,最让我们动心的是散到手里的海底耶。可是有一天闲得无聊和素福叶一起看风时,素福叶告诉我,她很害怕,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亡人一样,也要离开,离开她妈,在黑糊糊的坟坑里,一个人睡着肯定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死亡。
        离素福叶很近很近的死亡。
        而我,还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往下活,慢慢长大,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女子一样,长成大姑娘,嫁人,生娃娃,经历做母亲做奶奶的漫长人生,等这副身躯老成了一把干柴才会离开世界。这是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要走的路,除非半途遭遇不测,才能将这一常规打乱。按这一常规来说,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所以死亡对我来说很遥远,遥远到人们从来不会将死亡和我这样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可是素福叶不一样,所以,我想不起合适的话语来劝慰忧伤的素福叶。我的健康和想起来漫长得让人迷茫的后半辈子生命,使得我和素福叶没法相提并论。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寒冬残留的气息,也有春天特有的味道。土地正在解冻,小河里的冰已经化开,向阳的田埂上,冰草芽儿顶破地皮,露出羞怯而调皮的嫩脸。杨树皮由僵硬的白色转为淡淡的青绿,显示着生命的迹象。杏树枝头的硬痂破裂了,挤出一簇簇鲜嫩的苞芽来,一朵朵鲜花正在那里面孕育着。性子急的人已经将春小麦种上了,还在盘算着挑个暖和日子将胡麻也给播种了。
        有一天,起风了,西北风呼呼叫嚣着吹了一天一夜,天亮后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门外的狗食盆子里有一层薄冰。给人感觉冬天没有走,重新回来了。大人说这叫倒春寒。倒春寒的危害非常大,当天看不出什么,等过上几天,寒冷褪尽,天气转暖,太阳暖洋洋晒上一天,你再看看吧,灾害的结果显现出来了,那些刚刚顶破地皮冒出头来的庄稼苗苗,本来正往上长呢,现在全蔫了,霜打了。再过几天,完全萎靡下去,干枯了,正是倒春寒冻死的。最不经冻的就是胡麻,这种作物刚出土时真是比初生的婴儿还娇嫩,轻微一冻就会死。所以每当到了春天,胡麻出苗这几天,庄里的人最担心了,连觉也睡不踏实的。
        然而,就算大家整夜不睡地熬煎着担忧着,天气却是谁也无法左右的,倒春寒照例来了。这一年的气势要比任何一年都猛,连着三个凌晨都下了青霜,第四天,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人们纷纷上山去看胡麻,刚探出身子的小苗苗们,前几天还嫩嫩的翠翠地绿着,现在变成了青绿。几天后天气彻底暖起来,但人们的心情糟透了,还能干什么呢?除了抱怨这鬼气候外,就是赶紧补种。重新找来种子和肥料,吆上牲口,扛起耧,去把那胡麻拆了,第二次播下胡麻。
        补种等于又花费了一笔种子和化肥,还把人累得不轻。
        这一年的春天,我们村庄的胡麻地几乎全部经过了补种,连那些轻易冻不到的山旮旯里的青苗也难以幸免。补种的人们都很沮丧,胡麻种子一下子贵了许多,有的人干脆不种胡麻了,换成了糜子或洋芋。
        等那些补种的苗儿探出地皮,羞怯怯地看着地面上玩耍的我们时,野草已经漫山洼绿起来了,向阳的地方尤其浓密,我们都可以赶着羊上山放牧了。
        早春出生的羊羔能自己跑路,跟在母羊身后出山了。它们身上的毛细细的,软软的,还打着无数的细卷儿,跑起来时那满身雪白的小卷儿呼呼地抖,波浪一样地好看呢。姐姐她们出山时很乐意带上我们,有了我们这班小跟屁虫,她们当然会轻松不少,羊跑了,她们继续抓石子儿玩,有我们跑腿赶羊呢。不过,大家不想带上素福叶。几个大女子像商量过一样,只要看到素福叶在我们当中,就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然而,这个她们不想带的人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肯定就挥着手中的鞭子说去去去,不想领你,趁早滚蛋吧!但是对于素福叶,她们不一样了,这个女娃娃站在那里文文弱弱的,一双盯着大伙的眼睛清澈纯净得泉水一样,直映得人心里打颤,叫你怎么拒绝呢。再说,她不会继续纠缠,就那么呆呆站着,神情平静而忧伤。女子们禁不住怜惜起来,没有谁能硬得起心肠对着她发脾气喊一声滚蛋。
        当素福叶和我手拉着手要跟上姐姐她们上山时,几个大女子作难了,其中一个稍大的嘴巴抖了半天,就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素福叶不说话,也没开口求她们,只是站在一边用左手绞着右手,右手绞着左手,晚春的小风儿掀动着她的裤脚,裤子在轻轻地抖动不停,她真是太瘦弱了,裤子显得分外宽大,裤管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要随着风飘起来了似的。
        你们得答应个事儿!最后姐姐她们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一个大女子指着我说你负责领上素福叶,你们走慢点,千万别累着了,记下了啊,你今儿一天不用赶羊了,就陪着素福叶耍,记住啊?
        我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这可是美差,啥也不干,就陪素福叶耍,这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摊上呢。谁都愿意!
        我拉上素福叶,我俩避开乱哄哄的羊群,捡了一条更小的路慢慢向山上走。
        哎,要是你妈晓得我把你领上山了咋办?不会怪我吧?
        半道上,我担心起来,问素福叶。因为我记起母亲告诫过我的话,她说你们和素福叶耍的时候要千万小心,那娃娃的病很严重,万一伤到了她,给咱家闯出大祸,我要你的小命儿!
        她万一追究起来我就说是自个儿上山的,谁都没领我,再说上山的路就放在这里,难道我一个人就找不到了?素福叶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说完提议我们坐下缓一缓。
        我发现走了这一段上坡路,她累得张着口喘气,脸也在发红。我们不敢快走,走走停停,等赶到山上,别人早就到了,羊群已经从山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啃青草去了。女子们分成了几摊子,有抓石子儿的,有弹口弦的,还有几个是姐姐抱着妹子的头给抓虱子呢。
        青草一片片的,顺山坡往下望,满坡都是绿意,有些野花儿性子急,赶在别人前头开了,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里,给单调的绿意添了些明媚的色彩。我和素福叶开始摘花儿,黄的蒲公英,浅白的星星花,淡紫的鸡冠花,还有些是说不上名字来的。现在开放的都是不畏寒冷初春时节就开始结蕾的花儿,它们已经开的这样热烈了,其余的植物们才伸着懒腰慢腾腾准备开花的事情。
        素福叶带着我专门找一种叫做马兰的花儿。这种花我以前没留心过,所以不认识。素福叶说那是花当中顶好看的花儿,折一朵插头发上好看,拿回家插花瓶里再倒点水能鲜灵灵开上好几天呢。
        听她这么说,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见到马兰花了。我们在山洼上走呀走,找呀找,不断地走,不停地四处寻找,渴望看到马兰花。日头渐渐升高了,我们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可我俩还在坚持寻找,心里焦急,脚底下不由得小跑起来,恨不能将整片山洼全给搜索一遍。素福叶说等找到了她折几朵拿回去,我不赞同,说插头发上吧,我俩都梳着小辫子,插辫子缝里多好。为此我们争执起来,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互不相让,嘴巴争吵着脚底下也没闲下来,一刻不停地赶着路,爬上一道坡,再爬上一道坡,山洼其实是由无数道大小不一的陡坡连接而成的。我感到口感得厉害,嗓子眼里在冒烟,我说素福叶素福叶等找到马兰花咱们去山下沟里喝水吧,那里有我挖的渗渗泉,那水可清凉了,喝在口里甜兮兮的,可舒服了。
        素福叶嘤了一声。
        我说咱俩喝饱了还可以把马兰花插进泉里叫它们也吸点水分,这样就不容易蔫了。
        素福叶没说话。
        我回头看,素福叶落在后面,她双手在慌乱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张着,在呼喊什么,可是喊不出来,显得十分艰难,苍白的脸完全是青紫色的了。
        素福叶素福叶你咋啦?你要干啥?我惊恐地喊。
        她的手痉挛着胡乱地抓扯着,仿佛要扒开胸口,挖出那里的脏腑来。
        姐呀———大姐呀———你们快来!呜呜———
        我大喊大哭起来。顿时,辽阔的山洼上响彻着我的哭喊。
        玩耍的女子们纷纷朝这边奔来,她们连身上的土都忘了打,随着狂奔那些土就扑簌簌往下飞舞,我看见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带着一股子白色的尘雾,尘雾追赶着她们,急速而仓皇。
        大家很快赶到了,我大姐一把抱住素福叶,但是素福叶软成了一团,像风中的嫩草叶子,怎么也扶不起来。大伙儿慌乱地呼喊着素福叶的名字,素福叶的眼瞪得很大,看着我们,似乎那眼珠要突破眼眶,奔到外面来。她的脸完全变成了青紫的颜色。
        素福叶———素福叶啊———你咋啦?你咋啦啊———
        几个大女子惊恐地呼喊着,但是素福叶撕扯着胸口的手松开了,软软地垂下来,脖子挣了几挣,断了气。
        羊群仿佛受到了惊吓,不再好好吃草,乱纷纷往一起挤,大姐派一个腿长的女子奔跑去山下给麻雀报信。长腿女子嚎哭了一声,一溜烟下山去了。
        我们一个个木头一样呆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连呼吸的气息都静悄悄的,山洼睡着了一样。几个大女子给素福叶把眼睛和嘴巴合上,要下一个女子头上的干净头巾,苫在素福叶脸上。
        素福叶的埋体当天就下葬了。大人们说亡人奔土如奔金,这么小一个娃娃,更得及早入土。麻雀骑上自行车去集上扯了些白洋布,等他回来,坟已经挖好了,晚春的泥土是活的,松软柔和,挖一个小孩子的坟一点也不费事。女人们议论着说医生当年预料的真准,这女子还真没活过十二岁的门槛。我们跟在大人身后看素福叶下葬。麻雀和田寡妇留在家里,马乡老抱起白布卷着的素福叶,到了坟上,阿訇接过去,把她轻轻地放进了坟坑下的一个小窑洞里。小洞里黑糊糊的,我想素福叶她睡在里面冷吗?刚挖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呢。阿訇用几页大胡基插了窑洞口。阿訇和满拉们大声念着经文,同时另几个人挥着大铁锨铲土填进坟坑。坟坑很快就填平了,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小坟堆。
        我们离开了。把素福叶一个人留下了。
        时间过去两年后,我才见到了马兰花,它是紫色的,开在一条荒僻的小路畔。当姐姐告诉我这就是马兰花时,我望着它们瞅了瞅,想折几朵,终究没忍心下手,这天夜里我梦到了素福叶,她和我一样也长高了,一张脸迎着我笑,要给我说什么,奇怪的是不等我走近,她的脸一闪,闪远了,模糊了,我慌忙追上去,哪里有素福叶的脸呢,只是有一朵马兰花开在那里,我呆住了,望着花儿,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轻轻一吹,花儿就随上风走了,越走越远,一直到消失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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