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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发布: 2014-1-23 15:47 | 作者: 王芫



        林百惠擦完一遍玻璃,坐到汽车里,刚想发动汽车,一抬头,发现玻璃上是 一道儿一道儿的泥印。刚才用的是湿抹布,玻璃上一片水渍,看不出是不是干净。现在玻璃被吹干了,就显出泥道子来。她只好又走下车,回到后厅去另找一块抹布。这时天气还很凉,她擦着擦着,手就被冻麻了。林百惠其实没经过艰苦劳动的锻炼,这时就又走进餐厅,想找点儿热水。她从后厅出来,端着热水正要向外走,忽然看到许老爷子又回来了,他大概以为林百惠在车里,所以就把脸贴在车窗上向里看。等他发现车里没人的时候,就直起腰,向餐厅里走,他的两块鼓鼓的脸蛋儿上各沾了一小片灰土。
        林百惠想:一个受雇于街道扫马路的都这么清闲,可见找工作得上国营单位。眼瞧着老头子就要迈上餐厅的台阶了,她不知怎么忽然感到有些发怵,觉得那鼓鼓的脸蛋儿就是意志和不怕麻烦的物质基础。
        她下意识地预感到:他要节外生枝了。但她偏偏鬼使神差地放下手里的热水盆,走到吧台前,伸手抓起了电话。老头子这时已经站在玻璃门外了,正在向里面张望着。他看到林百惠正在打电话,就知趣地停住了脚步。林百惠自己也想不清为什么,就拔通了胥科长的电话,跟他说事情已经妥了,二丽今天晚上就会到主 任家去。 她一边打一边怀疑这个电话的必要性:她应该打这个电话吗? 二丽去不去主任家跟她有多大关系? 这无非是二丽辞职另找一份工作,她为什么要去表功呢?
        姓胥的显然很高兴,说了两句“ 给你添麻烦了” 之类的客气话。 林百惠还是没有 找到答案,可是她发现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听这些感谢的话, 于是稀里糊涂之间, 对方的感谢就已经收下了。
        她放下电话向门口走去,许老爷子还耐心地等在那里,一见她出了门,就迎上前去,迫不及待说:“  我改主意了,我想让二丽留在大兴。”
        林百惠 说:“  为 什 么?”
        他 说:“  我直接去主任家问了。主任家的活儿不行,不能干,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二岁的孩子。”
        林百惠说:“ 人家要不是有老母和孩子, 人家干嘛请保姆呀?”
        他说:“  我们二丽才十七岁,干不了这种活。”
        林百惠 说:“  餐厅也挺累的。”
        老头子说:“  我知道,但是二丽不怕累,就是不能受委屈。”
        林百惠有些气恼 :“  那你干嘛不早点儿去问问哪,都答应人家了,才去问 条件。”
        老头子说:“  我原来以为不行还能回餐厅呢,哪知道她这一走你就再也不让她回餐厅 了。”
        一刹那间, 林百惠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本来以为所有那些感谢都是无代价的, 原来根本不是这样。许老爷子感谢她是因为他误以为林百惠还会接收回二丽,姓胥的感谢她也是因为他觉得林惠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这原来并不是一个员工辞职另找工作的问题,这是欺负人。
        可是他们怎么凭空会有这种想法呢?林百惠什么时候对他们有过这种承诺呢?
        林百惠皱着眉头,使劲儿回忆,就想起确实姓胥的是说过这种话。当林百惠表示这事儿和她无关的时候,也就是林百惠开那个“转会”的玩笑时, 姓胥的确实说过“   还得看他们双方的意见,要是他们达不成一致,就还让她回去。”
        可是林百惠偏偏就把这话忽略了。 林百惠以掌击额:“老了,真是老了。” 她遇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了,她经常按照自己的一厢情愿去体会正在发生着的事情,那些不符合她的意愿的情节就被她忽略了。她完全是在根据自己的体会剪裁事实。可是问题并不这样简单,那些被她忽略了的,却也没有完全从记忆中消失,一旦某种条件成立,她又突然能把事情的真相补充齐全。结果是更增添了她的沮丧。她想:要是彻 底老了也就死心了,永远不会承认自己错。现在这样,半老不老的,突然间就明 白了过来,发现自己记错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但是她的自责很快就转到别的方面。她这时深深后悔刚才说了不让二丽回大兴的话, 她应该什么都不说,把二丽接回来,往老头子手里一塞,到那时她再想回去也晚了。“唉,我真笨,”她在心里骂着自己:“我干嘛要多嘴多舌呢?”她想了想,才觉得刚才是太得意忘形了,以为终于可以把二丽送走,之所以有这种得意,是因为老头子的条子握在自己手里。哪想到他写完条子还会反悔。
        她试图最后挣扎:“   可是你已经写了条子。”
        老头儿却说得十分轻松“  我是写了条子,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别把那条子给二丽不就得了。”
        林百惠说:“可你已经写了条子。”
        老头儿说:“你别给她不就得了?”他热切地望着林百惠,觉得他在要求着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林百惠只有骂自己:“ 我他妈的真是 太迷信语言的力量了,我以为一张条子在手,他的女儿就走定了”。老头儿看她没有反应,好象是看透了她的心理,十分豪爽地说:“这有什么,我再写一 张”, 他说着就飞速地写了一张。林百惠拿过来一看, 上面写着:“ 二丽,在大兴 好 好 干。”
        
        林百惠开车上路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的小雪。尽管老头子又写了张反悔的条子,可是林百惠的决心很坚定,非要把二丽送回来不可。她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借口,因为老头子本人已经不愿意了,她再这样作,就得让事情特别合情合理才成,总不能到了大兴就对二丽说:“我把你辞退了,什么原因你别问。”
        她一路上就反复想着该用什么借口。她的思考并不顺利,按说她并不是一个缺乏小计小策的人,这类事应该考虑个三五分钟就够了,但今天路程过半,她还是一筹莫展。她隐隐觉得这事情里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她却不能确切地指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外面太冷了,车窗里面就有了一层哈气,这使得林百惠无法保持清晰的视野,她只好打开冷风,吹着窗子。哈气倒是立刻消失了,但林百惠却被冻得发抖,她于是又把冷风关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哈气又顽强地出现了。林百惠正犹豫着是不是再打开冷风,突然前面一辆车亮起了刹车灯,林百惠也赶紧踩刹车,但是雪中路滑,刹车距离明显比平时要长。眼看离前面的车越来越近,林百惠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就在林百惠要撞上那辆车的一刹那,那辆车又突然起动了,林百惠长出了一口气:我这是怎么了?
        她无法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因为她已经埋葬了自己身上思考问题的能力和反省自我的能力。这能力从前她是有的,尽管也不怎么出色,但到底还是有过的。就象一架国产机床,虽然不怎么精确,但毕竟还是三天两头地开着。工人们也还可以说:“瞧,我们毕竟有一台机床。”现在这架机床是彻底被废弃了,锈死了。
        但是,话说回来,有着一台废机床的厂房也还是和空空如也的厂房不一样。林百惠虽不能思考,却还有感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那儿,使她不能顺畅地呼吸。她使劲儿打了个哈欠,据说打哈欠是缺氧的表现。她靠打哈欠的方式吸足了氧气之后,眼睛里又分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象车窗玻璃上的哈气一样。
        二丽的形象就在那层水雾后面浮现了出来,林百惠看不清她的其他部分,只看到她的脸蛋儿若隐若现。她的形象特征使林百惠意识到她一会儿要面对的是一个人。林百惠嘴里念叨着“二丽,二丽”,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就想起了她鼓鼓的脸蛋儿。
        但她念着念着,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二丽”这个词,二丽的形象重新遁入无形。一旦形象没有了,“二丽”这个词就变成了单纯的符号,一旦再次被简化成符号,林百惠就又回到了想对策的程序里。
        这一次,策略马上就有了。
        等林百惠带着二丽回到店里,天已经快黑了。她让许兴丽去找她爸, 自己略有些疲惫地坐在大厅里。二丽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林百惠也懒得理她,二丽就自己站 到大门外。陆续走进来的客人中有见过二丽的,都纳闷地看她一眼。二丽好象对这个店有戒备,坚持站在店门口不进来。不进来也好,正表明了这个店和她两不相干。
        过了不知多久,许兴丽带着她爸急匆匆地赶来了。林百惠对老爷子说:“  你女儿没有身份证,我的店里不能留。你让她到主任家里去吧, 派出所不会到主任家里查身份证的。” 
        老头儿说:“   她当然没有身份证,她还不到十八岁。”
        林百惠说:“   不到十八岁? 那我就更不敢收了。”
        老头儿张了张嘴,他大概想说:难道你以前不知道二丽不到十八岁吗?但他终于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也觉得多说已无意义了。
        他们转身走下了台阶,林百惠忽然想起什么:“  哎,你的条子。”   她从兜里掏出那两张条子,还给了老头儿。
        过了几天,兴丽坐在那里哭。林百惠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林百惠估计是为了二丽的事。二丽怎么了?林百惠有点儿关心,可是也不想直接问,从哪个方面来讲她都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表示出关心。但其实比她更内疚的还是兴丽,一方面这事儿是她为妹妹作的主,毕竟和林百惠没有太大的关系,另一方面她的朝三暮四也使她在林百惠面前有点儿理亏。
        林百惠渐渐就看出了兴丽心里的负担,她一旦体会出了兴丽的压力,反而就把自己心里的负担解除了。因此有一天,生意不太忙的时候,她就露出了一副说长道短的架势,拉着兴丽非要问二丽怎么样了。兴丽终于说了实话:二丽的精神病又犯了,已经回老家了。林百惠听了,一个轻浮的玩笑不由自主地流露到了嘴边:“噢,上去了?”她大概是想用方言和兴丽套近乎,这次倒是兴丽听不懂了,她看了林百惠一眼。
        兴丽的眼神把林百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啊?林百惠早就不思考了,变了个头脑简单的人,她的语言能力也就随之退化。她无法描述兴丽的目光给她带来的震憾,她只觉得很不舒服。那目光把一层长久以来罩在她眼前的迷雾刺穿了,直达她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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