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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发布: 2014-1-23 15:47 | 作者: 王芫



        林百惠听了这话心里别扭,因为这话说得挺对。如果她一开始就认定这是不合理收费,她也就不去丈量马路了。丈量时她还想:如果钱不多,不合理的也可以交。现在知道要四千,她才开始要说明这个收费的不合理,这说明四千对她来说是个巨款。林百惠是个有虚荣心的人,大概所有作生意的人都有虚荣心吧。现在她遇到了一个有关虚荣心的悖论,但是四千这个数目迅速战胜了她的虚荣心,她尽量使自己笑得自然:“您说的太对了,要是一百二百我还交得起,四千块钱我实在没有。”
        林百惠抛弃虚荣心是第二次。她的第一次哭穷是失败的。去年冬天餐厅里有个服务员对客人态度不好,和客人发生了冲突,正赶上那客人不是善茬儿,有意借故敲诈,非要林百惠赔五百块钱不可。林百惠反复跟他说餐厅没有钱,餐厅经营如何如何地不好。对方却逻辑清楚地说:“你赔你赚和我没关系。现在是你得罪了我,你得赔钱。”
        因此林百惠说完四千实在没有之后,就猜测老李会不会也说你赔你赚和我没关系,该交的钱就得交之类。可是老李居然没说,他反倒笑了。看来他很乐意听到林百惠说自己没钱。林百惠抓住机会扩大战果,贯口一般地诉说怎么成本提高,怎么经营不善,怎么利润太低,听得老李眉花眼笑,连说:“好商量好商量,咱北京人,要的就是个说法。”
        林百惠这时才感到:当北京人到底还是有点儿好处。
        这件事之后林百惠有了点儿变化。她不再把讲理这事儿看得那么认真了。在那之前她对自己有个误解,以为自己爱思考,爱讲理,通过拒交保洁费,她才发现追求合理并不是自己的首要目的,她的首要目的是追求利益。这以前她虽然也算个生意人,可是目的是模糊的。象她这样抱着模糊的目的下海的人并不在少数。就象马拉松比赛开始的时候,一大群人从起跑线出发,什么人都有,有出于好奇来体验生活的,有想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的,有想在跑步过程中被人拍照的。跑着跑着,那些目的不纯的人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被淘汰出局了。最后留下的人都是目的单纯的人,是只想在比赛中获胜的人。林百惠现在就成了被留下的那一小撮人,只想赚钱的人。
        林百惠提纯了自己的目的之后,许多毛病都自动地改了。比如看报纸,再不看花边新闻,而是看财经信息。纠正方言倒还在继续,但已不是发泄不满的手段。对来餐厅吃饭的客人象春天般温暖,对只坐着聊天的则冷若冰霜。
        保洁费的事并没到此为止,还有余波。有一天小马告诉林百惠说:这条街上最大的三家店都没交保洁费,小店倒都交了。小马的结论是:这三家大店的老板都是北京人,收钱的不敢欺负北京人。林百惠不能同意这种看法,她说关键是大店要交的多,钱一多自然就有意见,反倒容易较真。小马坚持自己的看法,林百惠看出了他的情结。小马自己经营餐厅失败,他不肯总结教训,就喜欢把失败的原因归于自己不是北京人上。唉,各人有各人解不开的疙瘩。
        林百惠本想指出这一点,但是她现在变了,变得不象以前那样,喜欢指出事物的内在原因和逻辑,相反,她现在经常顺着别人的错误的思路走。她这时作出气愤状,把户口制度批评了一番。说户口制度是中国制度不合理的一个重要根源,凭什么你生在北京就有北京户口呢?完全是血统论嘛。人家美国就没有户口。
        林百惠去过美国,有时在餐厅里说着说着就会提到美国怎么样。这时小马就好奇地问:“美国真的没有户口?”林百惠说当然没有,美国人就认钱。你在纽约能找到工作,买得起纽约的房子,你就是纽约居民,你的孩子就上纽约的学校。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将小马大大地鼓励了一番,说你在北京大有作为,咱们餐厅就是你的用武之地。不要理会个别人的势利眼,只要你好好工作,在北京有房有车完全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小马情绪高涨起来,表示要为餐厅努力工作,并且一口气提了三,四条合理化建议。
        过了几天, 店里突然来了一个人, 自我介绍说是街道办事处的, 姓胥。 林百惠说您有什么事儿呀? 他说我昨天在你这儿吃饭来着, 和刘科长坐一桌。 林百惠说好好好,您今天再吃点儿什么? 他说我就坐刘科长旁边,你把钱还给刘科长 的时候我都看着呢。
        刘科长是专门负责罚款的,他来吃饭林百惠哪儿敢收钱呀,可服务员并不认识他,一不小心就把钱收了, 刘科长人也极随和, 竟然就把钱交了。等林百惠进来时看到刘科长,  当然就急忙上前去把钱退还给他。
        姓胥的提到这事儿, 吓了林百惠一跳, 以为他是纪检的,但又想: 打折优惠总算不上大错, 他要纠缠, 我就说: 巧了,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刘科长是 我们餐厅的第一万名顾客。 我们就是要重奖这第 一 万 名 顾 客。
        但他不是纪检的,他说这番话只是没话找话套近乎,他其实是城建的,负责收保洁费。林百惠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李,于是问:“您和李科长认识?”姓胥的说:“认识,那是我们副科长,收保洁费的事儿我都不亲自去,都让他去。”林百惠说:“这么说您是正科长。”他就笑了笑:“什么科长不科长的,多负点儿责任罢了。”
        林百惠一时也不知该换上哪种笑容,就听他说:“有件事儿,还真挺麻烦。”
        听口气不象是保洁费的事,林百惠就说:“ 没 关 系, 您 慢 慢 说。”
        说出来,事情其实很简单。 胥先生是街道办事处管市容的,他手下有个扫马 路的农民工, 农民工有个女儿刚从农村来, 正在找工作。 胥先生昨天来吃饭 时,在座的有街道主任, 他正想请个保姆。 他若干天前在餐厅门口看到过这个农民 工的女儿, 就要托人去请,但是四下里一打听,才听说农民工的女儿在大兴找到了工作, 那个店的老板也是 林百惠。
        林百惠说: “你说的就是二丽呀。”
        胥科长说: “我们主任对她挺满意, 所以我跟你商量一下, 能不能让她到我 们主任家里去干活?”
        林百惠 说: “从我的角度来说,这绝对没问题,跟您说实话吧, 我那个分店 员工还富余呢, 我是冲着她姐姐的面子才收下她的, 要不她整天在我们门口站着 也不象话。” 胥科长说: “  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林百惠说: “  钱不钱的就跟我没关系了,她又不是球员,我也不收转会费。”看看胥科长脸上并无会心一笑,林百惠知道这玩笑给错了对象,于是说正经的:“ 您只要让她父亲给他女儿写个条子, 我把条子送到大兴去, 她看了条子之后就会跟我回来。”
        胥科长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脸上立刻显出高兴的样子: “   那太好了, 我现 在就让他父亲过来。”
        那个脸蛋鼓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林百惠坐在大厅中间,许兴丽正在擦吧台,那个男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儿,不知是否该直接向林百惠走来,还是许兴丽打破了沉默,放下手里的抹布,向她父亲招呼着。
        林百惠本来以为许兴丽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看她的表情,她对这件事是很清楚的。她也可能想装作不知道,无奈她的父亲过于懦弱,所以只好她亲自出马。
        许兴丽领着她父亲向林百惠走来。林百惠仔细一看,正是一个月前和她的车相撞的那个人。林百惠就冲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对面的是父亲和女儿,其中的遗传关联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他们家族的共同的特征就是鼓鼓的脸蛋, 但是同样的器官在不同的人身上, 就显出明显不同的效果。 父亲身材矮小, 瘦削, 配上鼓鼓的脸蛋, 显得有点儿象卡通人物,一个中年却还象卡通人物的人,本身就容易引起别人的轻视。再加上他脸上,手上的皮肤很厚, 而且脏, 除了脸和手之外,全身都被包在姜 黄色的衣裤里面,大约是工作服吧。这个落满灰尘的又皱又旧又滑稽的卡通人站在林百惠面前,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压不住阵脚。
        相比之下,女儿就显得出色多了。她穿着餐厅统一发的工作服,但是鞋是自己的,是那种底儿有二寸多厚的款式。她其实很苗条,除了鼓鼓的脸蛋使她显得比实际上要胖以外,那双有着象字典一样厚的底儿的鞋也使她显得站在那里,比父亲份量重。许兴丽这时就向林百惠探过头来,她的脸蛋儿比身上的其他部分走得更远,因此也就更容易显得恳切。
        许兴丽首先向林百惠道歉:“ 林姐真对不起, 刚让她去又让她回来。” 林百惠 本来挺高兴, 因为她其实并不愿意留下二丽, 现在能有个台阶让二丽走, 正是 求之不得。 她其实觉得这件事挺称她的心, 兴丽一道歉她立刻就觉得自己吃了 亏, 就向许氏父女板起了脸:“就是,当初是谁非要让二丽去分店的?”
        许老爷子解释说:“ 我本来也想这伺候人的活儿不好干, 可是这街道主任让 去我也不敢说不, 是不是?”
        林百惠 说:“  那也不一定, 把街道主任哄高兴了, 没准儿你能多承包几条 马路。”
        许老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确实也有这想法。”
        许兴丽瞪了她父亲一眼。
        林百惠看到了许兴丽的表情,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好象是件对二丽不利的事情, 她有点儿担心二丽不肯跟她来, 于是她强调说:“   你给你女儿写张条子吧。” 
        他说:“   你看我写什么?”
        林百惠说:“   就写你想说的呗。”
        “什么是我想说的呢?”
        许兴丽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就写: 二丽, 我给你另找了一份工作, 请你见了条子以后跟林姐回 来。”
        老头子急忙说:“那你写吧。”    
        林百惠坚决制止道:“不行,就得你爸写。”
        兴丽怏怏不乐地说:“林姐,那我去干活儿了。”林百惠说:“你去吧。”兴丽踩着厚底鞋昂首挺胸地走了,留下灰头土脸的卡通人对着纸笔发愣。林百惠想:不管怎么说,父亲总归是父亲。
        这个父亲于是就写。 林百惠耐心地看着他写完第一遍之后又写了第二遍。 写第二遍时他还特意把其中的几个字改成了行书。  于是就在一片支楞八翘的好象用劈柴搭起来的字中夹着几个光滑曲折的蛇一 样的字。 林百惠拿着字条想:这人在农村里大概算是有文化的吧? 
        许老爷子看林百惠把条子收起来, 就向她千恩万谢, 差点儿要给她鞠一躬。 林百惠不禁有点儿得意: 举手之劳就能赚来别人的感激涕零, 很合算嘛。
        林百惠又在餐厅里检查了些别的, 然后就走出了餐厅。 正是乍暖还寒时节,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 林百惠不禁弯了腰, 风过后, 原来明亮的车顶上覆上了一 层土。 车不干净也罢 了,但是前挡风玻璃不能不干净, 否则就影响视野。 林百惠又返回餐厅拿了块抹布, 准备擦玻璃。
        她正擦着,许老爷子又回来了, 看到林百惠就说:“  谢天谢地您还没走。”
        林百惠 问:“还有什么事儿?”
        老爷子说:“有句话我忘了嘱咐了, 要是主任那儿的活儿二丽干不了,您可 得让她回大兴。”
        “什么什么?” 林百惠停住了擦车窗的手。
        老爷子说:“   我是说,万一主任那儿不行,您还得要二丽。”
        林百惠 说:“  你哪儿来的这想法儿?”
        老爷子显出惊讶的样子:“  不行?”
        林百惠说:“  您想想这道理, 二丽走了,我就得另请别人,假如二丽不满意主 任家的活儿,要想回大兴,就得看我与另请的那个人之间是不是互相满意, 要是这个人不行呢,才 能让二丽回大兴,要是这个人行呢,就没有二丽的位置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其实林百惠心里清楚,二丽一走,分店的人正合适,一个也不多,她不需要另请人。
        老头子瞪着林百惠, 她这话包含了太多的条件复句, 可能他没听懂。林百惠回身继续擦玻璃,一边擦一边等着他的应对,但是等了半天也没声音,回头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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