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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发布: 2014-1-23 15:47 | 作者: 王芫



        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一, 已经有大批的民工涌入北京了。 只要餐厅一贴上 招聘启事, 马上就会有人上门求见。 林百惠是第一年开餐厅, 还没经历过这种场 面。 她的经理却是老于此道。这经理姓马,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四川小伙子,虽然年纪不大,管理的经验却不少。 那天他用黄纸写了招聘启事, 刚贴在玻璃窗上, 也就二十来分钟, 穿着城管监察制服的人就跑了过来, 将其训斥了一番, 令其揭下。 等林百惠到餐厅的时候, 服务员正用力地擦玻璃上被胶水粘住的纸屑。 林百惠问小马:“  不让贴怎么招人?” 小马得意地说:“  已经有四个来面试的了, 一会儿还 会有。” 果然,当天晚上下班前,小马就把人员补充齐了,还富余几个,小马就把她们送到了分店。
        林百惠得知这一消息时,她已经开车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挂上手机,她不禁有些得意,她觉得让小马来当经理是她整个经营生涯中最为成功的一件事。小马在很多方面都富有经验,比自己强得多。单就才能来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老板,管一个中型餐厅。不过,他自己开的餐厅却失败了。林百惠这时不禁想:他自己的餐厅为什么失败呢?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答案,于是宽慰自己说:管他呢,总之他的失败是件好事。他要是不失败,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求职呢?林百惠象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懒得去追寻幸福的原因。
        第二天,是春节以后最暖和的一天, 而且没有风。 林百惠开车上班,一路上开着车窗,心情很好。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需要介绍:那就是自元旦以后, 北京市开始实行比美国还严格的尾气排放标准了。把这个标准跟美国的比较,是林百惠个人的心理活动,报纸上并没有这样宣传过。林百惠在美国呆过两年,对那里的蓝天白云印象极深,但她回国以后就几乎把蓝天白云之类全忘了。她的很多朋友都在美国,他们的共同点是:一下飞机就抱怨北京空气的恶劣。林百惠觉得这终归是看客的心理,因为他们抱怨完了还是要回美国的。她自己回国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国内干一番事业,所以她虽然也皱眉头,但绝不抱怨。她的解脱方式是:把对美国的印象从脑海中赶出去。但是今年元旦以前,她从报纸上读到,北京也要控制尾气了,她一看那些控制措施,心里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这标准竟比洛杉矶的还严格呢。这意味着那被她遗忘的蓝天白云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于是这天早晨,她一路上都开着车窗, 享受着早春的清冽的空气,但就在她离餐厅只差一个右拐弯的时候,前面的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启动,排出一股浓黑的烟。 刹那间林百惠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大自然。她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书, 里面有墨斗鱼放出墨汁来困扰天敌的描述, 但是林百惠已经二十多年不看这种书了,因此这时就怎么也想不起那到底是童话书还是科学书了。 林百惠一边感叹终究是上了年纪一边猛打轮,想冲出黑幕。 不想动作过猛顾前不顾后, 随即就听到清脆的一声。 回头一看, 原来是右侧一辆三轮车要直行,车上有一把大铁锹伸出来, 正撞在林百惠的右后侧玻璃上。
        骑三轮车的人赶紧跳下来, 林百惠也停了车, 探出脑袋 去。 刹那间的工夫他 们周围就围上一圈看热闹的人, 但实际上他们双方都没有损失, 林百惠说了一声“  对不起”, 那人就客气地说:“ 您走吧,林老板。” 林百惠一愣,周围的人也很吃惊,那人就解释说:“我闺女就在您店里干活。”林百惠这才发现他的相貌也很有特点,也是两个鼓鼓的脸蛋儿, 于是想:这大概就是许兴丽的爸?
        林百惠又说了声对不起,就重新发动汽车,继续打轮,把这个弯完成了。一拐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林百惠的餐厅, 远远地林百惠就看到餐厅门口的台阶上站着 一个身着鲜红的人。 林百惠把车开过去, 正对着她停下来, 她就低下头来看驾驶室里的林百惠, 还冲着她笑。 这种无缘无故的笑使林百惠判断出这是一个农村女 孩儿,当然她的判断还包括她的衣服,远看她穿着一身红,近看衣服和裤子不是同一种红。另外还因为她的脸蛋儿也是鼓鼓的, 一笑眼睛就没了, 这使林百惠直接就得出这是许兴丽家族里的人的判断,至少也是她村里的人。
        林百惠从车里走出来, 拿出背包, 锁上车门。 这当中又有几个客人走上餐厅的台阶, 那女孩儿就转过身去, 改冲那几个客人笑。 还试图替客人拉开门。她站的位置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不懂得向前走,而是单单把上身向前倾,腿还立在原地。 客人都很诧异, 因为她明显地不象是礼仪小姐,但她却有一种既笨拙又诚恳的劲头。 那几个客人进了门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林百惠以为这是小马搞的什么鬼名堂。小马这个人,总体上很聪明,就是有时会出一些馊主意,带出个体小店的味道。林百惠脾气急,这时就在心里骂道: 成何体统, 这是快餐厅, 又不是火车站上兼搞三陪的场所。 她于是快步走进餐厅, 大喊:“经理呢?”小马不知在哪儿。 正在忙着的许兴丽看到她进来, 就一指门口:“  林姐,那就是二丽。” 林百惠恍然大悟:“  噢, 下来了。”
        这时小马从后厅跑了出来, 问她什么事儿, 林百惠脸一红,把酝酿好了要骂小马的话咽了下去,而是随便说了两件别的事。 
        眼看客人越来越多, 林百惠就走到门口, 拍了拍二丽的肩膀, 二丽转过身 来, 很兴奋地看着她,叫道:“林姐”。 林百惠冷淡地答应了一句,然后说:““  你先进去吧, 到你姐的宿舍里呆着, 不许出来乱跑。”  二丽有点儿不解的样子。 林百惠强调了一句:“  别出来乱跑,听懂了吗?” 二丽这才有了不妙的感觉,低眉顺眼地走进门来, 穿过大厅, 向后面的宿舍走去。 有几个客人回头看她, 还有几个 熟悉的就跟林百惠开玩笑, 说:“  你就让她站那儿吧,就当今儿是三月五日。” 林百惠就笑了笑, 没说什么。
        高峰时期林百惠一直在后厅。从前厅不断传来菜单,在后厅的台子上排成一长溜,令林百惠心花怒放。食品作好了,菜单就会被撤下去。渐渐地,菜单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张菜单也被撤走。师傅开始擦汗,林百惠开始感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林百惠回到了前厅。刚才人满为患的大厅里现在空空荡荡。只在角落上有一对男女,面对残羹剩饭聊天。林百惠对他们油然而生亲切之感,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立场错误。那些潮水般涌来然后又迅速离开的人们才是为了吃而来这里,只有这些意不在吃的人才会留下来。自己作为一个餐馆老板,理应对来吃饭人的更有好感才是。
        象这样的立场错误林百惠时常犯,犯过之后才醒悟到: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进入角色。可是一个真正的老板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楷模在那儿站着。
        许兴丽这时悄悄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林姐。”林百惠这才想起她妹妹的事。她正想对许兴丽说:别让你妹站在门口,兴丽抢先说:“什么时候让二丽去分店?”林百惠没注意到二丽的话里有前提:那就是她已经认为分店收下了二丽,什么时候去只是个时间问题,林百惠只是说:“分店现在不缺人了,一个星期前马经理就把人都招齐了。”兴丽的目光中突然就出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林百惠看出了她的不满,但她挺纳闷:我一个老板还作不了这个主?
        兴丽有些气愤,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副沉默执拗的表情,也不看林百惠。林百惠本想批评她几句,这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劝她说:“ 现在到处都招人, 你让她上旁边试试。” 旁边也是一家饭 店。许兴丽梗着脖子,对林百惠的建议爱理不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林百惠答应过不会嫌弃二丽。林百惠说过的那句过于北京的话,经过她的分解组合,变成了:“那是一种容易好的毛病。”可是你听听她现在说什么,现在她居然想把二丽推到别人家去。许兴丽想:你算什么老板,说话不算数。她这时连旧账都翻了出来,就想起林百惠一会儿让她们说北京话,一会儿又连说北京话也不行。她的心有些灰暗了,觉得面前这个人说话不算数是从来如此。
        林百惠又说:“现在找工作挺容易的,你看咱们餐厅,一下子就招了五个。别的餐厅想必也一样。”兴丽没理她,脸上一副作梦的表情:“呆会儿再说吧,现在她正睡觉。”林百惠就说:“刚下了火车,很累吧?”兴丽转而从梦中醒来:“累是有一点儿,不过要是现在让她上班,她也能上。”林百惠就想起二丽给客人开门的身影,那确实是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疲倦。
        兴丽下了班,也回了宿舍。林百惠刚想走,又想起有几件事要和小马交待一下,可是这时小马出去买菜了。林百惠就拿出一份报纸,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看起来。她虽当了老板,但是以前上班时的习惯没改,动不动就拿出报纸,沏上一杯茶。
        她看报纸是漫无目的的,她只是喜欢阅读一行一行的文字,世界一落到文字上,就变得简洁明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林百惠和服务员们对陌生的东西有着同样的理解力,她们都喜欢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作简单明确的处理。
        无论如何,在阅读中消磨时间还是令人愉快的。初春的天空变幻莫测,刚才还是晴朗朗的,一会儿就飘过来大朵大朵的云,透过玻璃窗,将阴影投在林百惠面前的报纸上。林百惠一头扎进报纸里,对于光线的变化毫无察觉,她只觉得眼睛比刚才更舒服了,越看越惬意。
        猛然间,林百惠觉得有人在观察她。她抬起头,就看到二丽从宿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二丽是在运动中观察着林百惠这边的动静,这就使她显得象个小动物,而林百惠则是她的天敌。林百惠心里觉得好笑:二丽显然不知道,我是一心想放她出去呢。她用报纸挡住脸,用眼角的左侧余光瞟着二丽,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很有趣,上身不动,腿向前伸,眼睛盯着林百惠,一脚一脚地试探着走。林百惠在电视上看过一些晚会,那些晚会上的舞蹈演员经常用这样的身体语言描写村姑。林百惠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出于想象,现在看来还是有生活基础的。林百惠下了这个结论,就把目光完全回收到报纸上来。
        她看了几行,出于好奇还是再次抬起了头,这下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二丽已经站在她右侧身边了。二丽发现自己惊动了林百惠,脸上也是一副受惊的样子。她们中间其实隔着一扇玻璃窗,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林百惠把手里的报纸一抖,报纸的一半扫到窗玻璃上,被折弯了回来。二丽也终于发现了玻璃的存在,她确信林百惠不会伤害到自己,于是笑了。
        在下午柔和的光线下,林百惠发现二丽长得比兴丽漂亮。当然,这个印象很笼统,具体来说,二丽虽也有鼓鼓的脸蛋,但脸蛋位置合适,既不妨碍她的眼睛,又使她的脸显得饱满。她看起来确实如兴丽所说,是被娇生惯养过的,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显示出她没有经过风吹雨打。薄薄的皮肤绷着鼓鼓的脸蛋,用句武侠小说上常说的话,简直是吹弹则破。林百惠想:看来这二丽不是干活儿的料。同样是鼓鼓的脸蛋,长在兴丽的脸上,就让你觉得她能把一切委屈都埋起来,忍下去,长在二丽脸上,就让你觉得轻轻一击就破了。
        林百惠也冲着二丽笑了一下。她虽对服务员很吝惜笑容,但对从内心深处认定与自己无关的人,总是会随时笑开去。
        二丽又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过身去,走下餐厅门口的台阶。林百惠发现她脑后别了一支红花,这样她的身上就出现了第三种红。这个一身鲜红且头带红花的姑娘就这样走下了台阶,走到了马路牙子上。她这身装扮虽然离近了不好看,可是一旦变成街上的风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成了街上的一个亮点,不由地吸引着林百惠的目光。
        这个店邻街的一面是四个玻璃窗,每个窗子的长宽比例都差不多是宽银幕的比例,林百惠的眼睛就象是一个长镜头,追踪着二丽的身影,从窗子的一侧走到另一侧,走出这扇窗子,就象走出这个镜头,随后就进入下一个镜头。
        林百惠追踪着二丽的身影,同时也观察到了这条街。以前总是一眼望出去,把所有看到的现实都通通承认了下来。现在二丽象个卷轴,把这幅长卷一点一点地展开了,使得林百惠看到的景象有了时间顺序。在第一个镜头里,她看到了砖楼,外面镶着抗地震的箍,然后看到一座塔楼。在第二个镜头里,她先看到一座塔楼,然后看到一个商场。在第三个镜头里,她看到许多行人,这些行人向第二个镜头走去。林百惠的视线顺着他们的方向回到商场。等她想找二丽时,二丽已经到了第四个镜头,并且马上就要走出这最后的镜头了。
        林百惠想:她大概是去找她的父亲了,但愿她一切顺利,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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