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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发布: 2013-10-11 09:29 | 作者: 陈孝荣



        然而这一切连根灯草都算不上,什么用处也没有。就在妇女主任离开后的第二天中午时分,村长回头青也上门来了。回头青刚过五十岁大寿,因为自信给他帮了大忙,看上去还相当年轻,如果说他只有四十岁没人会怀疑。此人长得精精瘦瘦的,一如一棵旗杆竖在那里。还没开口说话就是一脸笑。那笑从嘴角的八字纹那里开始向外伸展,一点点伸展到最大限度,一如划出的两条对称的孤线。那笑是掩盖一切的外衣,是一切伪装的帮凶,是现实在那儿的真实反应。就是在那笑的掩盖之下,谁也弄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景象,不知那儿到底是山青水秀,还是凶山恶水。坐下后,他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假装是路过,顺带进来看看。说是他们家的矛盾妇女主任已经调解过了,无须他再插手,但毕竟是一个村的人,怎么说也得关心关心。他对荞麦的公公丁四宽说:“丁哥子,你说是啵?”
        丁四宽陪着笑脸回答:“那是,那是。我们家的事你村长不关心谁关心。”
        回头青又把荞麦喊过来,用一种长辈似的语重心长的语气,告诉荞麦别把那事放心里去。他说那一幕就发生在他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里面的一切细枝末节他都看在眼里。荞麦没有问题。即便荞麦首先摸了一下汰子的嘴,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那嘴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没什么不能摸的。别说摸他的嘴,包括村长的嘴在内,她都可以随便摸。问题出在汰子那里。他是蜂包,不能撩。他是坏酒的粬子,不能沾。所以昨天他就狠狠地教育了汰子一顿。让他别打正经人家女人的主意。丁哥子、红芝姐都是正经人,规规矩矩一辈子,与周围的人关系都处得极好。牛娃子也有教养,又肯吃苦。攒够了做水泥平房的钱,正在准备购买家具的钱。这都是和谐人家的楷模,他汰子怎么能对荞麦动那样的心思呢?如果他不听招呼,他会好好地修理他。弄不好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关几天也有可能。
        这么说时,他脸上的笑依旧划着最大的弧度,看上去一脸的无邪,一如日光灯放出的光芒。那背后表现出来的关心也一如眼前的大山,明明白白地屹立在那儿,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所以村长回头青走后,荞麦再也不甩脸子,不甩门了。现在她才真正觉得那种从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寒冷,一下子就将她彻底冻僵了。公公和婆婆送走回头青之后,看也没看荞麦一眼,就转身去了地里。就如同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这种情况在曾有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书写过。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的,全是对荞麦的监管,没有过放任。所以看着他们消失到地里的背影,荞麦没有动用思维,就知道他们沉浸在他们现在所编织的这张网里陶醉。
        那边的身影消失,重新静下来。荞麦抬头望着对面的山峰,再次打开思维皱褶,一格格检查。在村长回头青家与汰子调情之后,先是婆婆回来不声不响。接着是汰子半夜敲窗,婆婆从那边过来拍门,公公去屋外教训汰子。再接着是男人牛娃子打来电话吼叫。接下来就是母亲上门,与公公和婆婆站在一边,谆谆教导她。之后就是妇女主任赵贵兰上门来教训。赵贵兰教训完了,村长回头青又来假装关心。如此排列下来,荞麦这才突然明白,一张无形的网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形成了。
        再认真地检查这张网,荞麦发现,这是一张用观念织成的网。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真切切地存在,并严严实实地罩着她。被这样的一张网罩着,荞麦几乎什么也没做,就已经说不清了。好像她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真的偷了野男人。所以,这张看不见的网,比现实中用最坚硬的物质做的网还要坚固。她无法破除,也无处可逃。一如网上的一只蝴蝶,挣扎的结果只能是送死。这就是现实这个怪物。
        7
        东莞一栋建筑物内。热闹的声响一如漫出的音乐,竭尽全力地填满它该填满的空间。各种建筑材料堆在各个角落里,一副副迫不及待地贡献出自己的模样。尘土、木屑、铁屑、纸张等废弃物破罐子破摔,铺得满地都是。来来往往的工友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无拘无束的快乐在脸上晒成片片阳光。而太阳对城市另眼相看,没有照到建筑物内。风倒是势利眼,潜伏进城市里,然而它们在穿街过巷时,遭到建筑物的阻拦,原先的热情已经锐减。室内几乎感受不到风的力度了。只是牛娃子没有参与其中。他躲在卫生间一个角落里。身子靠在墙上,一如在那里竖着的一根木料。脸上布满凝重的色彩。那种凝重也一如翻出的黑土,上面的锄印似乎都历历可见。身上穿了平常工作时穿的那件蓝色工作衣服。衣服上的灰尘如滤出的一样,从里到外地滤出来,密密麻麻地悬挂在那里,只要轻轻一碰,似乎随时都会尘土飞扬。牛娃子拿着手机,拔了一个号码。但对方没接。再拔,还是没接。又继续拔。只是继续拔时,脸上的凝重翻挖得更深,也更加的厚实。
        那个号码正是汰子的。这之前,他就与汰子进行过无数次交涉。只是这种交涉进行得有些艰难,一如开掘隧道,每进一寸都要付出代价。因为隔着距离,牛娃子也不可能快刀斩乱麻。倘若是在村里,这件事情早就了结了。牛娃子牛高马大,汰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在他手里不过就是一个面团,他想把他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他想把他做成包子就可以做成包子,想做成馒头就可以做成馒头。总之是可以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但隔着距离,又没有特异功能,不会施展隔空打人。即便力气大如牛,也是有力使不上,自然就要多费些口舌了。
        还有一个原因,也令牛娃子感觉异常头痛。那就是汰子一如一件光溜溜的物体,上面没有皮可以刮下来。所以这种交涉就显得更加艰难。牛娃子一遍一遍给他打电话,电池打光了,充满电接着又打。上班的时候打,下班的时候打。吃饭的时候打,睡觉的时候打。白天打,半夜三更也打。这样发展到最后,汰子连电话也不愿意接了。牛娃子提出的一切条件,也均被汰子一如擦去黑板上的字那样,一一否决了。
        终于打通了汰子的电话。经过讨价还价,牛娃子限他一个月内将五千块钱的损失费亲自交到荞麦手上,否则就没他好看的。
        挂了汰子的电话,牛娃子又直接拔通了荞麦的手机,把接收汰子五千块钱的事给她说了。荞麦也不置可否。
        “你听到没有?”
        对方却挂了电话。
        半天见手机听筒哑口无言,牛娃子拿下手机看了一眼,内心纠结的麻团又添加一层。脸上也愈发凝重。但那气没有出口。只好自行消散了,装上手机去那边继续干活。
        就在牛娃子那里继续发酵的时候,酵母也同样在村子里发酵着。而且那种发酵的情景,一如无性繁殖,已经从这片村子的天空向外扩展,延伸到了更远的空间。这天,村里发放国家对农民的各种补贴。可是发到丁四宽名下的时候,会计却告知丁四宽,他们家的款项有问题,需要重新计算,镇里来通知,让荞麦去找镇长核实。
        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戴一近视眼镜。读书的时候读迂腐了,脑子不太好使。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情形让人联想到慢慢地从磨盘中吐出的细豆腐。但会计这话却有着震天的力量。不仅是丁四宽,旁的人都一下子傻了。那一片片呆痴的目光一如一片湖,又将丁四宽淹没了。因为谁都知道这下问题大了。官方盯住了丁家的儿媳妇荞麦。那意思明明白白,只有荞麦去镇上向镇长贡献她的肉体,他们才会顺顺利利地把补贴发放到他们手上。
        丁四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睛也在刚才的呆痴中用力过猛,肿胀、干涩。他眨了眨眼睛,问会计这话是谁说的?会计则显得特别不耐烦,推了推眼镜,说他难道还会说假话吗?是镇长亲自来的电话。所以丁四宽看了看会计那张黑漆漆的脸,就没再做声。转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内心里已经快要爆炸的丁四宽不可能再冷静下来。那里涌起的巨浪就差把他掀翻了。他把老婆杜红芝和儿媳妇荞麦喊过来,劈头一句话就是首冲荞麦:“你看你搞的好事。为那么一点点小事,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荞麦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杵得立在堂屋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另有一层意思也自然是她对这个所谓的家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信心。那里发生了严重的水土流失,当冲走的全部冲走,更别说与他们吵了。
        “到底什么事?”杜红芝说,“你先说事。”
        丁四宽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说完后的情形,与刚才在村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荞麦和杜红芝分别成了痴呆傻。荞麦望着门前的大山,眼睛直直的。一如那里有两根绳索将那眼睛给牵了过去,无法再转弯了。脸上也毫无表情。杜红芝则望着丁四宽,眼睛直成了钢钎,怕是用高温也难于一下子变弯了。脸上的神情则是泼了浓墨一般的漆黑。
        不过这个时间很短。大约十多秒的样子,她们就回复了原形。
        荞麦回复原形后,也并没打算听他们继续说下去,抬腿就要往外走。杜红芝则叫住了她。然后一家人便坐下来,开始分析出现这种奇怪事情的各种可能性。启动思维认真分析的也只有丁四宽和杜红芝。荞麦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脸上也依旧是毫无表情地望着屋外。似乎呼吸也没有。只是这个样子,让她的冷美丽发挥到了至极。一如冰雕,美妙绝伦。墙壁、木门、堂屋里的一切,屋外的阳光、树木、大山,均看得傻了。
        经过他们的分析,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远强盗也必有近脚。意思是总的根源还是在村子里。就如同藤类植物,不管它们走得多远,总的根须则只有一处。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村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好好地活,想破坏他们的家庭。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他们娶了一个好媳妇荞麦。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他们不想让丁家也拥有一个漂亮的媳妇,想拆散他们。更为重要的是,牛娃子走的时候没有带走荞麦是严重失策。他一走,把荞麦放在家里,村里的人早不看见晚看见,等于是在刺激那些人。他们的神经大概快被刺激得发疯了,所以嫉妒心让他们痛下了狠手。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目的也就是要讨好干部,让自己捞到好处。
        那么,符合这样几条的人难道还有别人吗?那就只能是村长回头青。现在想来,回头青假装路过,来家里关心是有目的的。把这两件事情一联系起来,一切都昭然若揭。
        当然,人家之所以如此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出这么阴的招来。原因还在于荞麦的轻浮。苍蝇不会盯无缝的蛋。这就是轻浮带来的严重后果。
        分析完结果后,杜红芝也还是要求丁四宽去镇里问问清楚。因为这件事情并不单单涉及到他们家庭,而涉及到党的形象。尽管杜红芝没有政治头脑,但她知道,干部也不能这么欺负老百姓。至少这口气她叹不下。丁四宽自然没有胆量去找镇长,别看他在家里像阎王,见了场面却比稀泥糊还软。不过他回绝的理由很充分:“找镇长?这样的事情找镇长说得清楚吗?”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不算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的补贴呢?补贴不要了?”
        “到底是补贴重要还是人重要?”丁四宽的眼睛瞪得比玻璃球还圆。“现在重要的不是要什么补贴,而是必须让牛娃子尽快把荞麦带走。越早越好。”
        说过,丁四宽就直接拔通了牛娃子的电话。电话通后,他直接下了死命令,让他现在就动身往家里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荞麦接走。
        就牛娃子往家里赶的时候,荞麦则坚定地踏上了通往远方的旅程。大约中午时分,她坐上了从县城开往远方的豪华大巴。大巴奔跑在高速公路上,几乎听不见一丝声音。一如一优美的物体滑行在水面。道路两边的绿化带郁郁葱葱,它们用满含深情的绿色笑意望着荞麦。远方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正在向荞麦频频招手。荞麦便拿出手机,打开电源,把自己的行踪报告给了母亲。然后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因为现在这一刻,她的所有意识和思维的箭头均指向同一个方向,让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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