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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发布: 2013-10-11 09:29 | 作者: 陈孝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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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是新婚不久的新房。粉得雪白的墙壁、大红的囍字、洁白的蚊帐、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隔绝外界的淡绿色窗帘、头顶的日光灯,以及她的一些私人用品。凡此种种,都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荞麦。因为丈夫离去多时,房间里再也不储存他的任何气息了。就如同房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保管,没能把他的气息保管住。现在这个空间里,剩下的惟有荞麦的体香。它们从荞麦生命内部的涌泉里涌出来,塞满每一片细小到看不见的空气细胞中。淡淡的,又浓浓的。时值盛夏,从外面涌进来的热气,又带着火热的热情推波助澜,使它们更加活跃与激动。每一丝、每一缕都似乎带着火红的、昂扬的激情。
        打开灯后,荞麦便返回灶屋,提了一桶温水过来。然后关严房门,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
        可是当她把自己完全剥光的时候,荞麦却停止了下来。一如她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一枚制动的按钮,她便犹如一根木头,直直地站在了那儿。那个只对少数人展示过的优美祼体,静静地止立在时间之中。雪白的肌肤一如刚刚剥出的竹笋,鲜艳欲滴。梨形的乳房坚挺地站立着,宛如两只美妙绝伦的精美瓷器在幽暗之中发出的神秘光芒。娇美的身体曲线似乎来自于天工之作,每一处起伏,每一笔细小的线条,以及线条的变化、走势,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被某个看不见的刹车给制在了那儿,与前面的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紧紧地连成一条直线。尽管那里的神采依旧,但成了一副凝固的画。青春的脸上也似乎僵直了,置了大片的荒凉。仿佛一座停在那儿的钟,不再对这个世界呈现出喜怒哀乐。
        房间里塞满了寂静。它们一如听话的猫,呆在空气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荞麦。房间的物件也都一动不动,似乎傻了一般。乡村坐在静谥里,一如听话的孩子。通过空气传播过来的邻家的日常性话语,以及偶尔插进来的几声狗吠,更是增加了寂静的厚度。鸟也歇了,睡在它们的巢里歇息累了一天的嗓子。但这一切均没有进入荞麦的内心,只是擦过荞麦的意识边缘就消散了。此时的她,正沿着思维的绳索,回到了事情的原点。
        荞麦是在东莞同现在的丈夫认识的。丈夫叫丁松,小名牛娃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一个长得还算标志的男人。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还算周正的五官,以及那浑身劲暴的肌肉,都能给人一种牵引般的引力。当然这一切,都没在荞麦的内心里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占据那个最高峰的,则是牛娃子会木工和水泥工,以及他的眼里和行动上透露出的汩汩诚实。就木工和水泥工来讲,它既是牛娃子的二门手艺,同时也是荞麦可以依靠的一个靠山。当时,他正在东莞一带帮人装修房子。荞麦则在一家电子厂做普工。就辛苦程度而言,她似乎比牛娃子还要累,然后结果却完全相反,他每月的收入几乎要比荞麦高出一倍。做为一个女孩子,以身相许之前,必须先让男孩子用稳固的生活相许。所以她不选他的家,不选他的父母,单单选中了他的人。至少那两个手艺让她看到了,他们通过双手可以驾驶生活驶向光明。
        当然更为主要的,则是牛娃子的诚实。那是女孩子最好的一座靠山。牛娃子的眼睛并不大,也不算小。任何缺陷也没有。安装在他那张略显消瘦的脸上,算是恰到好处。当然那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的那两只眼睛里,时时露出的诚实。那诚实一如水中的鹅卵石,无须特别注意,就清晰可见。在他们交往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来都没从他那两只眼睛里看到过虚伪的影子。
        还有,尽管他的嘴并不会说,但他的行动却是灵敏的天平,随时都知道讨荞麦喜欢。他既舍得为她花钱,也知道讨其所好。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送到她的心坎上。所以跟他在一起,荞麦总是觉得潜藏在她内心的快乐一如风,从深处吹来,让她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这样,她就认定他了。
        不过严格说来,认定牛娃子时她内心深处有过异常痛苦的纠结。因为荞麦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一个鄂西山里人结婚。从鄂西大老远跑到广东,漂泊数年,最终还是回来吃窝边草。这让她觉得她真的一如兔子,漫山奔跑之后依旧还是回到旧窝。几年的时光算是白白地浪费了。所以她有点不甘心。但当时恰逢荞麦的爱情遭遇了阴雨天。一个与她相爱的小伙子突然和她吹了。那个小伙子是湖南人,与她同一个厂工作。所不同的,只是那小伙子是大学生,在厂里从事管理工作。而荞麦不过是一个国家不承认学历的大专生而已,两人的地位隔着一条鸿沟。那小伙子之所以看上她,原因还在于他看上了她的漂亮。所以,当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现的时候,荞麦就被她的漂亮击败了。同时被击败的,还有她的地位。因为那女孩子也是大学生。就是在这个时期,荞麦经过同厂女友的介绍,认识了牛娃子。很快,她就被牛娃子占据了她内心的那块空白,驱走了连阴雨。再加上相识一年多以后,一一验证了牛娃子的勤劳与诚实,荞麦就不打算再选择了,便把希望的准星对准了牛娃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他。这其中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她的年龄也在背后催促她,让她不能再等。她已经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对于山里的女孩子来讲,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再也经不起折腾。倘若放走了牛娃子,再重新认识一个男朋友,起码又得花去几年时间。那种无可把握的折腾,一如懒婆娘的缠脚,说不定会拖到二十七八,甚至三十岁都未可知。所以去年从东莞回到鄂西之后,他们就办了结婚手续,并于腊月十四办了婚宴。
        婚宴自然也说得过去。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均倾其所有,为他们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因为她和牛娃子均是独生子,父母积累了大半辈子的人情世故,也都是指望在这一铳药上放个大的响声。响声自然很大,亲朋都到了场。门槛也差点挤破。那种热闹、排场、浓浓的亲情、做新娘子的美好,都成为最美好的回忆,被她牢牢地收藏进了她记忆的房间。有时,还常常被意识拿出来晾晒一番。
        婚后,她也坐在幸福里陶醉了一段时间。与牛娃子的痛快而又温馨的缠绵,也被意识刻在了记忆的底板上,一如太阳一样鲜活。
        可是今年开春之后,牛娃子与村里的建筑队出去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再带荞麦了。而且他的理由也一如那些大山一样很充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生孩子。”因为当时她的例假停了。
        “那不行。”荞麦不同意。“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要把我困死呀。”
        “你说你跟着我,我怎么照管你?”牛娃子说,“我们搞装修,没个固定的地方。”
        “谁说要你管了?”
        “还进那些破厂呀?”牛娃子说,“能挣几个钱?”
        这样,荞麦就只好留了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当牛娃子的身影一如大雁从山口消失之后,荞麦的灾难也就接踵而至了。
        3
        “荞麦,你洗个澡怎么洗这么长时间呀?糊的些什么洗不干净呀?”
        婆婆的声音一如摔碎的沙罐,生硬地从屋外传来,一下子就切断了荞麦的思维。随即而起的怒火也瞬间就在她心里燃烧起来。然而荞麦并没有回嘴,而是回到现实之中,坐下洗澡。因为她知道,她的单纯还是一对娇嫩的翅膀,无法应对现实的复杂与人性中的凶险。别说接嘴,即便行动上做出反抗的姿态,都会被他们凶猛地打压下去。一如将一颗鲜嫩的菜苗放进开水锅里,根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所以在经过了他们凶猛的打压之后,荞麦一方面在痛恨她的单纯,另一方面也在寻找出路。
        单纯并不是荞麦的错,错的是这个现实。是这个复杂而凶险的现实,让她的单纯没有生长的土壤。
        当然,荞麦的单纯与她的年龄有关。人生那东西,总是在时间里的一种由单纯到复杂,又由复杂到简单的过程。任何一个个体总是从单纯起步,逐步认识这个世界,又逐渐知晓人生是怎么回事的。荞麦也自然不可能跳跃过去。没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经历,没在复杂那口大锅里煮上几回,她不可能步上复杂的颠峰,也更是无法学会用简单应对复杂。
        除了这个因素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自然与她的善良与经历有关。荞麦出生在一个叫壶口嘴的地方。那是鄂西大山中最普通的一个村子。百十户人家犹如一张面饼,张贴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白墙青瓦的房屋一如被谁不经意间洒出的一把种子,散落各处。有的依山而建,有的临水而居,有的被绿树包围,有的则高高地炫耀在某个山包上。海拔约在一千米左右,算是半高山。出产油菜与水稻。主粮也还是以苞谷为主。荞麦的家在村子的中部。算是单家独户。与邻居最近的距离也在半里地左右。荞麦的真名也叫覃荞麦,因为她出生在荞麦生长的季节,她的父母就望着山间那些绿油油的荞麦随手捡了这个名字。所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再加上又是独生女,荞麦更多的时候就只能与独孤为伴。因为孤独那东西位于生活的另一侧,从来不与生活搭界,它不可能教会她复杂。
        她父亲叫覃世好。五十二岁。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个善良的好人。父亲中等身材。生得秀气,一如烟杆一样精精瘦瘦。只是笑容也时常如山里的野花一样,开在那削瘦的脸上。脑子里也从来没有算计别人的那样一根弦。对女儿也是百般宠爱。所以父亲不会教给她复杂。
        比较而言,母亲周兆红则对荞麦要严厉得多。与父亲相反,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胖胖的,现在年已五旬,脸上还有两团红晕。模样也算好看。在村子中人缘极好。母亲对她的管教一如粉刷墙壁,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细小的角落也不曾放过。不过,母亲的严厉是慈母那厚厚的土壤里长出的参天大树,送给荞麦的是绿荫般的保护伞。因为她怕女儿受到伤害,就强行地给她灌输生活经验和学会保护自己的意识,也并非教会她如何狡猾,怎样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就信息而言,公路也通到了山里。卡车、轿车的引擎声也时常与山里的鸟儿们遥相呼应。电视作为连通外界的桥梁,也铺设了数年。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最多也只是牵引出荞麦的羡慕与向往,并没有教给她任何复杂。
        所以在她的成长道路上,荞麦从来都没有被灌输过“凶狠与复杂”。她的内心深海之中涌动的全是善良朴实、勤奋好学、努力向上等等之类正面的能量。
        高中毕业后又去一所国家不承认学历的大专院校读了两年书。之后就随人去广州、东莞一带打了几年工。所结识的也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青年人。那些年青人中,或许有着接受过复杂信息的人,但并没与荞麦行走在同一轨道上。即便发现有这方面的影子,她也能本能地回避。所以就其生活而言,过去她几乎算浮在生活的表面之上,一如飘浮在水面的一层油,并没有深入里层,不知水深与水浅。在她的意识深层里,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邪的。即便有坏人,那也只是少数。他们最多也如同掺在米饭里的砂粒,一旦挺了牙齿,就会被毫不客气地吐出。所以那些坏人也无须她担心。
        当然爱美之心她也不弱于其他女孩。同其他女孩一样,别的女孩就是自己的镜子。无须动多少脑细胞,就对着那镜子学会了一切。衣服的样式、色彩、面料、质地,都会有风向标给她指引。头发该整理成什么样子,也有着榜样摆在前面,无须刻意。花时间去整理出来的新式头型既要保持不另类,也不要太过朴素,反正在中游的水平线上游荡不会招来麻烦。化妆品一样也不少。尽管购买不起昂贵的,但种类齐全。常常化点淡妆,让人一看看不出化过妆的样子。手指甲、脚指甲也常常涂油,但不至于招摇。模样娇好,无须整容。眼睛不近视,无须戴眼镜。眼睫毛长长的也好看,假的根本想都无须想。总之爱美方面,一切都保持在自己能操控的范围内。欲望从没有大到超出自己能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旦到达那个限度,欲望也就到这里止步了,并不再往前越过半步。所以欲望也没有出卖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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