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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发布: 2013-10-11 09:29 | 作者: 陈孝荣



        如果细细地察看杜红芝的那个意识瓦盆。她认为她那里装着的全是良心。在她看来,良心那东西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有用的东西,难道还有错吗?如果凭良心办事都错了,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因为她认为,她做一切事,说任何话,始终都把良心都放置在最居中的位置,不偏不倚。比木匠弹出的墨线还要笔直和准确。杜红芝的娘家就在本村之内。离这里大概是八里地的路程。共姐妹四人。杜红芝在姐妹中排行老三。姐妹四人均嫁在本村。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们在成长的路上,均接受了同样的教育,染上了相同的色彩。所以在她看来,她们姐妹四个正因为思想上没有任何骚动,观念里没有不良的念头,本本分分做人,她们才个个家庭和睦,人人平平安安。尽管谁也没有大富大贵,但平安的小日子才是最有用、最持久的。
        除了思想上不出现任何骚动,观念里没有不良念头之外,她们还在性格里栽种了勤劳、质朴、节俭等优良的品质。那是人性中最优良的品种,一如秋收之后精选出的最饱满、最优良的种子。那是繁育希望、获得丰收的母本,珍贵至极。就其勤劳而言,还在娘家的时候,她们人人都学会了生活里的一切,掌握了持家的本领。无论是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事,都一如顺手牵羊,手到摛来。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实实在在的汗水,从来都没用过一分不干净的钱。也无须父母教,自己都知道该干什么。见事做事,从来都不偷懒耍滑。一双手勤快得一如欢快的鱼。嫁到丁家之后,更是成了生活的主宰者。她里里外外地操持,生活在她手里也唱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歌。地里侍弄得不比谁家差,庄稼肥料足,长得绿油油的。苞谷、红薯、土豆、黄豆、绿豆、豌豆等等,哪样粮食都不缺。小菜年年丰收。吃不完的就洗净、晒干,为过冬备好各种蔬菜。多余部分还送人。猪、羊、牛、鸡、狗,一个也不少。每年杀一头猪,出售数头。羊也是,除留用的外,其余的一律出售。家里打整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扫帚、撮箕、锄头、刀具、斧头、碗筷等,各就就位,该放什么地方的放什么地方,从来都没有乱放过。尽管家里不富裕,也没多么值钱的家具,但是整洁。人家一进屋就觉得舒心,看哪儿都顺眼。除了生病之外,一睁眼开始就不停地劳动,整天转得如同转珠子一样。相夫教子,孝敬公公与婆婆,也从来没有落人后面。儿子牛娃子尽管没有读大学,但那不是她的问题,而是牛娃子的问题。牛娃子没有读书的天分,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正规的大学,后来接到过一些不承认学历的入学通知,是他自己放弃不读的,也不能怪大人。至于自己的丈夫,既不在人前,也没在人后。至少没有不良嗜好,不赌不嫖。公公和婆婆最后走的时候,也都念她的好。
        就其质朴而言,从来都是表里如一,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展现个什么样子。根本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狡猾、算计别人,学也学不来。害人之心从来没有。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也没哪一样少,更不存在与别人扯不清。邻里之间,与人为伴,与人为善,和平共处。哪家有难处,竭尽全力帮助。从没与别人吵过架,打架更不用说,想都没想过。当然骂人是骂过。不过那是地里的庄稼被偷了,山上的木料被砍了,而照天骂的。与丈夫丁四宽也有过争吵,但那是观点冲突之后,或是实在为家务事搞恼火了而发的火,不是本质上的问题。对这个家,对自己的男人,从来都没有二心。做人一是一,二是二。男女之间清清楚楚。人家开无意思的玩笑,赶紧走开。不传是非。不嘴尖毛长,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人坏话。
        就其节俭而言,当家了才知柴米油盐贵。能用一勺盐的,不能两勺。菜油、猪油等,能少用的尽量少用。千斤猪肉也怕过刀。衣服能多穿一季的就多穿一季。袜子破了补好再穿。血汗钱不乱花一分,算计着用。即便是走路,能顺带捡回一把柴禾就捡回一把柴禾。哪怕是一把鲜嫩的猪草,也得顺手捞回来喂猪。兴家如同针挑土,非常不易。只有一头扎进了生活,才知道细水放长流。节俭不单纯是美德,也不仅仅是生活里的深刻道理,而是严肃的哲学问题,它关系着长久,关乎着世代兴旺。
        总而言之,她在他们丁家就是掌舵人,掌握着家庭的方向。她是他们丁家的红太阳,照耀着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她爱这个家,爱家庭的每一个人。
        现在,荞麦成为他们家庭的成员之一,她也是那样地爱着自己的儿媳妇荞麦。记得牛娃子第一次把荞麦领进家来的时候,她慌得一如打慌的野猫子。心里的方寸乱得一如乱麻。因为她没想到他的儿子能领回如此漂亮的媳妇。热热闹闹地找人陪了荞麦之后,又给了她重重的打发。一次出手就是五千块。等她走了,她的心里还处在忐忑不安之中,一如漂泊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会不会成为她的儿媳。直到他们办了手续,又办了婚宴,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现在,她用她居中的良心对待荞麦,难道还有错吗?不会错的。
        丁四宽那个意识瓦盆里,他认为装进去的除了良心、勤劳、质朴、节俭一粒不少之外,还有正直与公正。丁四宽共有兄弟三个。他在兄弟中排列老三。父母尽管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父亲却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有着笔直的正统思想、毫不退色的荣誉感和刚直不阿的品质。他们的正直与公正,就是父亲给他们安装上去的。那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最为宝贵的精神遗产。母亲善良、正直、温柔、贤慧,她身上的光辉一如月亮的清辉,照耀在他们的心坎上。所以在这样的父母的教育之下,他们兄弟三人的那瓦盆里所装的东西不会有错。成家之后,在村里也都不在人前,不落人后。他们个个正直,人人自强,说话办事都力求公正。尽管丁四宽的脾气大是大了点,嗓门也不是一般的大,但那脾气对准的是歪门邪道。在村子里,还没人说过他什么坏话。在他们家里,他做为副驾长,他勤劳、安分、厚道、实诚。从睁开眼睛开始,就一如一头老黄牛,默默地干活,从来都没有什么抱怨。家里的背、挑、担、拿、搬、扛等一切重活,他全部包揽。不抽烟。酒喝一点,但也只是逢年过节喝一点点,从来不喝醉。不赌不嫖。看见漂亮女人尽管也多看一眼,但心里坦坦荡荡,不存在非分之心。更不会与女人调情。调情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来。尽管他没有杜红芝那般爱自己的儿媳妇荞麦,但在他眼里,荞麦的出现就预示着他的人生责任又少了一桩。在他的意识集装箱内,所装的一切东西都只有一件,那就是责任。结了婚就对自己的女人有责任。添了子,就对自己的子女有责任。上有父母就对父母有养老送终的责任。现在,儿子结了婚,有了儿媳妇荞麦,那么那笔责任就从内心里划掉了。现在剩下的最后一桩责任,那就是抱上胖孙子。对于这样一个正直、公平,又勤劳、质朴的公公而言,难道与杜红芝一起管住儿媳妇的非分之想会有错吗?当然不会有错。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那个瓦盆不过是现实之中的一种而已。良心也好,公正也罢,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对外宣称,或者一种自以为是,一种漂亮的外包装。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好心,办了一件多么愚蠢而又糟糕的事情。更是不知道这样的现实是多么邪恶、锋利,杀人不见血。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深深地伤害了荞麦的人格与尊严。对于荞麦沉默中能量的积蓄,更是一无所知。
        也正是因为这样,对于装着那个瓦盆的丁四宽和杜红芝来说,只要荞麦回归到正常的轨迹,思想不出现骚动,意识里没有非分之想,自然一切也都万事大吉。即将要发生的什么重大变故,他们均毫无察觉。
        5
        荞麦嫁过来的这个村子叫雷打冲。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不得而知。有没有这方面的传说,荞麦也不知晓。不过与壶口嘴比较起来,它也没有差到哪儿去。这是一条自上而下的峡谷,一如张开的一张贝壳,铺展在鄂西深山里。也酷似被雷打出的一条山冲,山谷的走势气势磅礴。山里人家就镶嵌在两面山坡上。山没有壶口嘴那般险峻,视野极为开阔。站在自家门口,均可以望见数个村庄的房屋在阳光下闪烁。荞麦现在的家就在西边山坡上的半腰里。算是村子的中心地带。房屋为土筑瓦盖的房屋。三正一偏,带吞口。牛娃子打工几年,所积攒的钱也足够盖水泥楼房了。不过家里的统一意见是暂时不盖新房,等购买高档电器的钱积攒得足够之后,再来个鸟枪换炮。因为只摆一栋空屋在这里,怎么看都堵心。屋宽不如家厚。村里的学校、卫生室、村委会也集中在这里。所以这里便是消息的发源地和传播中心。峡谷中间有条小溪流过。溪水也不干涸,常年叮叮咚咚地唱着歌谣,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痛苦一样。不安分的情形,也仅在雨季里咆哮那么几回。不过它们也成不了多大事。停雨不过二三个小时,那种汹涌的气势就一如被当头一棒,瞬时就矮了下去。就其海拔而言,雷打冲也比壶口嘴低得多。大约在五六百米左右。尽管可以算在半山范围内,但低山的柑桔,高山的漆树均出产。因而这里的经济林木品种就比壶口嘴多出了许多。柑桔、桃子、李子、葡萄、杏子、枇杷、苹果等等水果,一样不缺。所以这里算得上河谷气候。鄂西秀美的清江也就在山溪出口的地方。
        这里父辈们的婚姻主要靠自产自销。阴阳两坡的男女相互通婚,不浪费任何一笔优势资源,这样自然就形成了一个盆地。一如一个脸盆一样。大山是盆沿,村庄就是盆内的全部内容。婚姻,连同认识均在盆地里自我划着圆圈,自我招摇。最远的视线也只能看见对面的山峰和头顶那块蓝天。因其只有巴掌大块地方,村子里男女间偷鸡摸狗之事就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只能用一种秘密的地下形式进行着。发生的对象也多半在寡妇、鳏夫的身上。他们一般趁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家里潜伏出来,然后选择人迹罕至的毛狗路朝着目标靠近。倘若碰上了熟人,则编造一个谎言搪塞。那情形,一如地下工作者。人们兴奋的神经也多半只是在秘密的小道消息的传播中获得一点点茶余饭后的满足。
        但近些年,情况就彻底翻了烧饼。那个被贴在最锅底,被熏得黄沁干色的性事就浮出水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偷情的男女从地下转入地上,不再避人。秘密也不再成为秘密。野男人可以自由地进出那些女人的房间和田边地头。即便是逢上红白两事,他们也双双在公开场合出现。露水夫妻相处的时间,比真正的夫妻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经济那个杠杆寻找到了一个好的支点,轻轻地撬动了村庄最敏感的神经。因为这些年,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如波涛,一波又一波地涌入城市。本地产的女孩子就终于在一种见了世面之后,不再浪费自己的优势资源,将自己嫁到了城市,或是外地富裕的村镇。养育她们的鄂西被隐藏在记忆的最底层,不随便轻易翻起。野心大的则怀揣着更大的目标,等自己足够强大了,把父母也从鄂西接走,彻底割断与鄂西相连的脐带。这样,鄂西一带,包括雷打冲这样的村子在内,就特别出产单身汉。单身汉的那种丰盛,一如结了满满的一树果子,密密麻麻地悬挂在各个乡村之间。据不完全统计,现在雷打冲仅三十岁以下的单身汉就多达二百多人。如果把三十岁以上,不能再解决婚姻问题的老单身汉计算在内,那种丰盛就不是一树两树果子可以计算清楚的了。而做为单身汉本身,他们的自尊、欲望一样也不缺。做为一个人来这个世界走一趟,如果连个女人的滋味都不知道,怎么说也不会甘心。因而,他们便在村里掀起波涛来。村里留守的女人成为最抢手的资源,成为人人争夺的对象。为此出现的民间纠纷五花八门,闻所未闻。械斗、流血事件、杀人案件也呈现直线上升趋势。村庄在这样的事件里呻吟、呼号而不为人知,人人麻木不仁。
        对于这样的现实,荞麦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这种心知肚明在她这里,也只是做为一个局外者的视线而存在。她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么汹涌,多么混乱,多么糟糕。像分析化学成分那样分析她的意识,那里堆积的成分非常单一,只有厚厚的厌恶。因为在她看来,留守女人们那般疯狂,那么招摇地偷情,当然并不是单单为了内心的情爱,更多的是为了获得现实的利益。她们把她们的那点诱惑当成最珍贵的稀糖,引来无数个财富增长的源泉。一个女人周旋于数个男人之间,把他们的劳力如剥皮一样,一件一件地剥下来,然后转换成自己的既得利益。有些胆大者一年所获取的收益,甚至超过了男人在外面的打工所得。那些男人们在回家盘算一年的收成时,往往脸红得一如夕阳一般。所以,说白了,这样的偷情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妓女而已。
        尽管如此,无论那里的厌恶多么浓厚,她作为留守女人之一,也在短短的时间里被卷入了这种现实的深层。如同被带入海的最深处,黑暗一片,不见一片光明。尽管到目前为止,她的心还牢牢地系在牛娃子身上,哪儿也没有伸出一条小路出来让她可以开个小差。其他方面的诱惑也没有出现。外部的汹涌也还处于潜伏状态。可是这种刀光剑影的现实,却使得公公、婆婆率先打开缺口,凶猛地朝她扑来,几乎斩断了她的呼吸了。
        不过荞麦很快就找到了方案,那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与他调情,激发公公和婆婆更多的愤怒,把他们气得半死。尽管那样做也充满了风险,会把某些男人给撩疯,但目前也只有这项选择题可选了。
        这样,这个机会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就光临了。这天,村长回头青满五十大寿,荞麦便把对象选中了一个叫汰子的人。趁汰子与大姑娘小媳妇们调情时,便摸了一下他的嘴:“你让我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是哪里这么能说呀?”
        汰子是个年已三十三岁的老单身汉。真名叫丁永树。荞麦这一摸,自然就撩了马蜂窝。他借势扑过来,在她身上一阵乱摸。这样,她所期待的目的就自然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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