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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发布: 2013-10-11 09:29 | 作者: 陈孝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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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荞麦坐在吞口的阶沿上,眼睛望着前面的山峰和天际的交汇处。此刻,黄昏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四周的一切正在渐次模糊。所有的物体也都在黄昏里选择隐退,大踏步地陷入混沌之中。惟有天空还在做出最后的努力,在天际与大山的交汇处用力地睁着眼睛,保持一点点薄羽般的亮光。但它也不可能止住时间的手指。时间无可抗拒的力量会轻易地按下天际的眼帘,让黑夜顺利地抵达。公公和婆婆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乘凉。没有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细响,一如他们的呼吸被阻塞了一般。但警惕的触须却布满四周,随时都在监视着荞麦的一举一动。
        公公今年五十五岁。名叫丁四宽。身体还一如山里那些圆滚滚的石头,异常硬朗。行动也是异常敏捷。略微显出老态的,只是硬撅撅的头发和胡子里参杂着的少许白发。模样与山里那些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是大山结出的一枚果实。中等个头。脸膛饱满。有一双粗大的胳膊和粗壮的双腿。那双讨生活的手也是出奇地大。不大不小的眼睛里,看上去似乎也装着善良。但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装着千万吨的能量。愤怒时的咆哮几乎能淹没整个村庄。他搬了把木椅,坐在稻场里。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西装短裤。看上去,恰如一只青蛙潜伏在那里。一双塑料凉鞋被他脱了,放在脚前。脚则放在凉鞋上。脚尖向上。那十根乌黑的脚趾,似乎是在向天空讨要着什么。坐在那里的他,尽管看上去一如一只懒猫,身上的每一处都放置在悠闲里。然而,那却是一只真正的老虎。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一只吃饱喝足后处于休闲状态的老虎而已。那些狂风暴雨般的凶暴就躲在那种悠闲的背后潜伏着。
        婆婆今年五十二岁。叫杜红芝。她连一根白发都没有。脸膛红润。身材中等。面相看上去,与山里那些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经过大山打造之后的家庭生活主宰者。略显微胖的脸上,张贴着穿越生活之后的和解。身体里透出的活泛,一如一只呼噜呼噜转动的陀螺,时时都在表明她有着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激情。那对羊眼里似乎装着母性的温柔,荡漾时也能看到她的宽阔。然而荞麦知道,那都是假象。她那张脸其实就是个魔术箱,里面能根据需要,随时变幻出符合情境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张嘴,能根其所需随时掏出锋利,或是温柔来。她就坐在吞口下。上身穿一件罗汗衫,下穿一件灰色的薄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拖鞋。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看上去,恰如一只灰色的母狼守候在利益的门口。那份刀子般的凶狠就隐藏在休闲背后安睡。
        荞麦就坐在婆婆另一侧的阶沿上。她是丁家刚刚进门半年的新媳妇。娘家离这里约三十多里。她今年二十四岁。模样不说一如刚刚出水的芙蓉,起码也一如山里那些饱满的水果。饱满、匀称、晶莹剔透。那份美丽能瞬间让见到她的男人失去知觉,好半天才能回归现实世界。苗条的身材和娇好的五官,把她放进美女丛中,即便她算不上出类拔萃,起码也能独立成林。青春的气息一如亮光,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也能点亮她身边的一切。当然最亮的部分属于她的双眼。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双眼皮,宛如成熟的葡萄那样诱人。那里随时随地都装着无邪,一如清澈的河水,河底的一切粒粒可数。她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灰白色连衣裙,坐在寂寞的深处,接受着公公和婆婆的监视。
        此刻的她,并没有关注眼前的黄昏,也没有对天空的努力产生任何兴趣。此刻,她的思维与情感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向下坠落。因为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新婚不久的丈夫刚刚一走,家里曾有的和谐就成了易碎器,那么轻易地就被打破了。
        打碎和谐的原因其实很小。就是她的丈夫离开之后,公公和婆婆怕荞麦耐不住寂寞,跟别的男人睡了,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或是她的思想开了小差,偏离她的男人,沿着一条他们所不熟悉的小路,依附到其他男人身上。而且最初也不是以打破的形式出现的。公公也没有参与。记得当时是丈夫离去后的第二天,荞麦吃过晚饭之后,去百合家玩。百合也是从外地嫁到这里来的新媳妇,只是时间略比荞麦早一些。模样也长得好看,经历也大体与荞麦相形。因而,她与她之间就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给紧紧地系在一起。尤其适合打发寂寞远离,两人在亲热里一点点靠近心灵取暖,并在交流之中积累生活经验和穿衣打扮的心得。而且两家离得近,大约半地里的样子。荞麦的双脚迈出大门的时候,太阳早从西山的山口归了巢,睡觉去了。乡村也在傍晚里按下骚动,准备洗脚休息了。没想刚刚一出大门,婆婆的声音就跟着她的脚后跟赶了过来:“荞麦,晚上你到哪里去?”语气的背后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不愉快的东西一件也没见到。
        当时,荞麦的心里也是空白一片,并没有提防之类的东西爬出。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只有新媳妇的无邪。所以她便回答说她要到百合家去玩。
        婆婆接着说:“一个女人家,晚上出去做什么?”
        这句话,让荞麦捕捉到婆婆话背后的意思了。就笑起来:“我又不做坏事。”挂在脸上的笑,一如开出的一朵艳丽的花朵。
        “牛娃子不在家,你晚上不要出去了。”
        “我行得正,怕什么。”说过,荞麦还是去了。
        但荞麦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那双脚一迈出去,就是迈进了一个万恶的深渊。
        这天晚上,当她从百合家回来之后,一推开大门,就发现公公和婆婆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堂屋里等她。灯影里的他们,一如坐在那里守候着猎物的凶猛动物。脸上凝重的色彩一如岩石,生硬、冷漠、毫无生命力。堂屋里的一切也似乎在灯影里屏住了呼吸。荞麦一出现,他们就轮番地对她进行了教育。
        一开始,他们的语气里也塞满了好言相劝,并没有恶意。所说的话语也无非是谆谆教导她,要爱护自己的名声。女人必须行得正,坐得稳。女人的护身法宝就是好名声。有了这个法宝,女人一生才会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所以女人必须小心地把这个法宝呵护在手心里。当然还包括农村的现实。因为现在农村的单身汉多,那些臭男人对女人都是虎视眈眈。即便你荞麦有保护自己的意识,而且那意识钢铁一样强硬,但外来侵略都是虎狼之师,一点小小的破绽就会弄出天大的事来。但荞麦却实在听不下去。在她的意识深层里,那种相劝,一如把不存在的污水往她身上泼。劝说的情形,也一如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岭上,对她指手画脚。即便他们的出发点一如软虫一样善良,但结果却是对她自由的严重侵犯。所以她就顶撞了他们几句。也就这样,家里的和谐就被打破了。从此,他们恶语相加,什么“骚货”“你痒呀?”“你过不得呀?”等等之类的话就如恶浪一般将她深深地淹没。公公咆哮的声音犹如响雷,爆炸在乡村的每一个空间里。婆婆刀子一般的嘴,划得荞麦的心里鲜血淋淋。倘若如此倒也罢了,他们除了恶语相加之外,还严格地把她看管了起来。他们规定,她的身影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晚上睡觉之后,他们得在她的门前放上一把铁锹。那把铁锹就是他们设置的第一道防线。只要荞麦从屋里一出来,一拌动铁锹就会给他们发出信号。他们就会根据信号做出相应的反应。除了这第一道防线之外,他们还加了最后一道,也是最为保险的防线,那就是公公和婆婆就睡在她的屋外。倘若荞麦要逃出,必须首先经过他们那一关。也就这样,荞麦一如被包裹在壳中的核桃仁、或是花生仁之类的东西,被紧紧地看管了起来。哪里也动弹不了。
        所以,这件事情让荞麦明白,尽管打破和谐的引子极小。但背后所隐藏的动因却很大。那个动因就是自私。顺着那个线头,荞麦朝深处走去,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自私那东西可不一般,它们并不是长在人心里的植物,而是恶性肿瘤。那个恶性肿瘤到底是从母腹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长成的,荞麦也一无所知,但她知道它们却是万恶的根源,可以把一点小小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而且它们的力量也宽大无边,一如宇宙一样覆盖了生活的所有区域。力量一旦施展起来,就一如隐藏在人性之中最锋利的剑,可以轻易地摧毁一切。至少眼前的事实告诉她,表面上,公公和婆婆是为她好,而其实是为他们的儿子好,为他们自己好。倘若荞麦真的一旦出轨,伤到的只能是他们的尊严,荞麦从此或许会过上另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农村的现实也确如他们所言,不仅是那些单身汉,包括留守的女人在内,全都是虎狼之师。他们耐不住寂寞的膨胀,全都张开虎口狼牙。任何藩篱都形同虚设。
        然而这种看管,却严重地伤害了荞麦。在他们那种一日严似一日的看管里,荞麦逐渐发现,她已不再是荞麦,也不再是丁家的媳妇,而成了他们眼中的一件私人物品。他们可以随意地处置、监视、看管、甚至伤害她。因为现在的农村,娶媳妇的难度是夼在老百姓头上的一块天。养儿子的家庭,均会被这块天给塌得弯下脊梁。生命也会在那种压迫之下,一日强似一日地被摧毁。所以一旦拥有了媳妇,那种看管就必得如同生漆焊接一样,牢牢地焊住。原因在于外面的诱惑是一张无形的、宽阔的、同时又是如此甜蜜的一张大网。他们怕荞麦经不住甜蜜的勾引,而心生翅膀,跟着别的男人振翅而去。所以他们就轻易地揭去那张虚伪的和谐面皮,用另一张更加严密的网把她严严地看管起来。
        由此看来,原来的那些和谐不过是装出来的一张虚伪的面皮,经不住任何考验。它一旦破裂,那种爆炸比现实之中的任何炸裂都要惊心动魄。听不见一丝游丝般的声响,它们就一如炸裂的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片碎渣也不曾寻见。或者一如一条虚拟的蛇,消失进了历史的天空。但它的杀伤力却比现实里的炸裂要严重得多。现实里的炸裂最多不过血肉横飞而已,可那种炸裂却伤及神经、尊严和人格。内心的鲜血血流成河,却看不见现实的伤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荞麦的思维与情感就一日日开始坠落了。
        那种坠落自然也非现实里能看见的那种坠落,而是一如飘在空中的柳絮,缓慢地,同时又是钝刀子割肉般地坠落。她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鲜血、刀子缓慢进展的进度,但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一刀到底。坠落的四周,也全都是那种没有软乎乎的质感、没有黑洞洞的黑暗,更毫无温暖与拥抱感可言的沼泽。它们类似于一种透明的、悬浮的、无底的,同时又连着血肉与精骨的一种沼泽。那样宽阔,那样的白雾茫茫,怎么也找不到分割的边界。在这样的一种坠落中,她觉得她的呼吸是越来越细了。仿佛谁用一种她不明了的方式,正在一点点收缩她呼吸的通道。怒火也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地燃烧。意识的视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山头上的怒火。它们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同时又是温吞吞地燃烧着。一点点烧毁她的生命植物和绿色的激情。淡淡的烟雾笼罩上空。而她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更让她不能承受的,则是神经正在一点点接近极限。似乎那里有一双巨大的手,分别捏住她神经的两端,朝两边用力的拉扯。神经在那样一种拉扯中,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相连了。那种丝线细得宛如蚕吐出的蚕丝,随时都有可能挣断。
        这样,当荞麦心头的怒火在坠落中慢慢地旺盛起来,她便没等天空的眼帘合下,就忽地一下站起来,返身回到她和丈夫独有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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