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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发布: 2013-10-11 09:29 | 作者: 陈孝荣



        性格方面,她自信她属于温柔的那种类型。那种温柔也在成长的路途中,一点点打造好了尺度。不长也不短,正好合适。既知道体贴人,又不粘连人。既不强势,也不缺乏主见。既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升官发财的野心。傍大款、大官的想法从来都不曾发过芽。生活自理能力更是没说的,样样都会。总之,把自己放在一个秤杆上等量,自己对自己也还算满意。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应该绰绰有余。
        至于色狼也从来都没有碰见过。对她表现出好感的小伙子,或者男人,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但一般情况下,荞麦不会轻易对人打开情感的大门。对于怎样识人,她的内心里也有一把尺子摆在那儿。只要一见面,那把尺子的刻度就会告诉她对方的诚实程度。一般达不到那个刻度的,她就首先隐身而退了,没给人以可乘之机。
        至于爱情,曾经也有过异常丰富的幻想。而且那种丰富有着她数也数不清的层次,一如亿万年的堆积层。并在过往的岁月里浇灌过她的心灵,让她觉得前方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但认识牛娃子之前,真正算得上恋爱的也惟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读大专的时候,与一个叫毛四开的同学有过一年多的爱情经历。毛四开来自于农村,长得也算标志。但那个愣头青留在她记忆里的,也只能算个哥儿们,或是姐儿们之类。爱情的温度并不高,不过是两个男女青年为了排解寂寞的一种相互吸引而已。尽管她把初吻给了他,尽管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出去租房,或是去宾馆开房。但荞麦始终没有让他突破那道防线。即便内心的激情高过世上最高峰的时候,她也只让他摸过她一次。并且也只让他点到为止。此外就让他彻底止步了。一走出校门,面对日常生活那张枯燥乏味的脸,他们的那点细嫩的感情就在时光里蒸发了。如今想起来,出现在记忆天空里的也只有几朵淡淡的白云。
        另一次就是在东莞那家电子厂认识了那个湖南小伙子。那小伙子叫周叶青。人倒长得并不怎么样,不过也没有什么突出的缺陷。基本上算拿得出手、对得起观众的那种类型。最初她也没对他产生过哪怕是一点好感之类的情感。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人家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又在电子厂从事着管理方面的工作。她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他们属于不同的层级。就如同墙内与墙外的风景,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他的鲜艳属于墙外的风景,与她毫无关系。所以她和他的恋情,是周叶青在她的内心里点燃的一把火。最初,那把火由他的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开始擦出火星。他见到她的时候,总是自顾自地来电,一如孔雀的开屏,一见到美丽的女人就自动地展开美丽。荞麦在他的电光中,也一点点察觉了他对她的好感。但那时火星的力量还有些微小,并没在荞麦那里产生哪怕一点点细小的热量。直到后来,他请厂里要好的姐妹把那层纸捅破,她才知道他来真的了。也就那样,荞麦内心的那把火就点燃了。因为随着一点点走进他的内心,她发现走进了一个风光秀美的避风港。周叶青聪明,又有幽默感,而且也知道讨她欢心。所以她便把她保护最完好的初夜交给了周叶青。可没想到,周叶青却用喜新厌旧,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内心。那里的伤痛也直到和牛娃子相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地愈合。
        不过总体说来,在爱情的路上漂泊五六年,谈了三场恋爱,也同样算是前行在单纯的路上,一切都算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并没有见识险恶,学会复杂。直到嫁给牛娃子,进入丁家,才算真正地进入这个现实世界的中心,开始与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迎面相遇。
        可是,出路又在哪儿呢?
        倒了洗澡水,荞麦躺到床上,被黑暗轻轻地包围。她再次启动思维的按钮,开始寻找出路。
        这种寻找她也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她不过一如一只闯进人群中的绵羊,只能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路。因为与公公和婆婆闹僵,被他们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之后,她曾数次找过牛娃子,也曾找过母亲,希望在他们那里寻找到答案。可是他们却给不出任何方案。
        牛娃子只是在电话里和稀泥。“至于吗?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是为你好。”
        “牛娃子。”每次一听他那无关痛痒的腔调,荞麦内心的气就一如蒸气,呼呼冒出。“你再要这样,我不理你了。”
        牛娃子就在电话里嘎嘎直笑,一如公羊发情。
        “牛娃子,你再要这样,我就和你离婚。”
        “至于吗?荞麦。”
        “我在家里受不了你父母的压迫。要不我也到东莞来。”
        “你来干什么呀?我给你说过多少回,我们漂泊不定。”
        “我没说一定要来找你。”
        “你敢。你别想一个人出去混。我不会同意。”
        “反正我也没怀上。”
        “没怀上也得等等。你说为一颗种子我大老远跑回来也不划算。”牛娃子乐了。“反正养孩子迟几天无所谓。到时我会一打一个准。”
        “不和你说了。”
        每一次,也总是荞麦率先挂断电话。
        而回娘家找母亲。母亲在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脸上竟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有什么不好?说明他们在乎你。”
        “妈,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
        “你行得正,坐得稳,时间一长,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所以母亲的态度也是让荞麦急不死。
        脑海里也曾经出现过快刀斩乱麻的想法,干脆与牛娃子离婚算了,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荞麦还是下了不这个决心。因为到目前为止,牛娃子还算对得起她。他们之间依旧有一根感情的线索相连。她并不想一下子拧断。所以那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淡淡的影子,经不起任何风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样下去哪里会是头呢?
        至于出去打工,那也是一条行不通的路线。打工当然不是不可,她随时都可以出发。问题是打工也只是暂时地逃离公公和婆婆,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他们的包围圈依旧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心里堵上的石头也会顽强地存在于那儿。
        4
        黄昏的尾巴轻轻地一摆,终于消失进了时间的深处。一如一尾鱼消失于湖面,一切都静止下来。静得如同黄昏没有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黑暗一如泼出的重墨,笼罩着一切。滞重的力量塞满各处。原来的一切轮廓均消失不见,全都归隐于黑夜之中休息去了。随之而起的农家灯火,睁着一双双眼睛,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增加了夜的品质与质量。最后一声知了的琴弦也静止下来,不再弹唱。蛙们则在这个时候赶紧敲起它们的锣鼓。憋了一天的嗓子一上来就火急火燎,密得如风一样。但它们自然也没有敲开寂静的外壳,乡村的夜晚依旧显得那么静谥。家家户户的铁锅与炊烟,都在烹饪着属于各自的幸福。风也还是没有,不知它们歇在何处。热浪紧紧地站在面前,哪儿也不愿意去。
        荞麦的婆婆杜红芝见荞麦没有搭腔,依旧站在荞麦的门前。只是先前从各个缝隙里郁积的愤怒情绪正在慢慢回落,又从那些缝隙里沿路返回,回到巢穴之中,作为能量储存起来,以便于下一次随取随用。对于打压荞麦内心的骚动和思想中的不良观念,看来愤怒确实是个很好的方法。至少目前荞麦变得乖乖的了。既没有像先前那样公然反抗,也没有使性子,甩脸子。这也就是他们要的结果。站在那里,杜红芝一动不动,一任时间慢慢地流淌。呼吸也听不见一丝。倒是那张圆圆的脸绷得如牛皮一样紧。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正与黑暗作对。手里拿着的那把蒲扇就静静地吊在她的大腿一侧,也是一副愤怒的样子。这样,直到听见屋内传出水响,她才又返回到吞口下,重新坐到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时,椅子没能忍受住痛苦,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叹息。接着,杜红芝就把手里的蒲扇用力扇了几扇。头发也好,罗汉衫也好,在风力的作用下,掀动了几次,又重回平静之中。
        就在这时,一声啪的响声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异常响亮,一如爆炸的鞭炮。那是坐在稻场里的丁四宽用手掌拍到大腿时发出的声响。因为他发现那里有夜蚊子正在虰咬。然而,他并没有伤着夜蚊子的半根毫毛,就在他的手还挥在空中的时候,夜蚊子已经提前飞走了。那些吸饱了血的夜蚊子托着重重的胖肚子,在他的上空盘旋。但欲望的手指,依旧继续指着眼前丁四宽的那堆肉体,迫使它们不愿意离开。它们依旧伺机朝那儿扑去,然后稳稳地迫降,找到一个入口,把吸管再次插入他的肉体之中饱食一顿。不过,此时的丁四宽等到叮咬的痛感一一消失之后,依旧让大脑处于一片空白之中。那里没有一寸土,一方石,空空的一片。云彩也没有。呼吸正常。血流正常。所有的系统都按照最佳的方式运行。尽管眼睛望着前面的黑暗,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摄入。眼睛同思维一样,也是空白一片。脸上的表情也同样,什么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一如一根木头,或是一堆石籽。
        现在,无论是丁四宽,还是杜红芝,都已经驶进了平静的港湾。风平浪静,青山绿水。因为管住了荞麦,他们觉得生活里再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来干扰了。他们完全可以停泊地宁静的港湾里认认真真地休整。
        不过在管住荞麦的路上,他们也确实是费了一些周折。尽管这些周折不是背一捆,挑一担。但那种情绪的付出,愤怒的开支,让他们的身体曾有过一种透支的感觉。那种繁重甚至比背一捆,挑一担还要累人。好在他们在前进的路上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所有探出来的根须都拧成一股绳,一致对付荞麦,终于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即便是个烫手的山芋,也必须握紧。”
        当然,这话有时是丁四宽说给杜红芝的。有时则杜红芝说给丁四宽的。
        说这话的时候有时是睡在床上,身体被黑夜紧紧地包围着。黑暗中的一切,连同黑暗本身都静静地盯着他们,而他们则一无所知。他们完全沉浸在意识的深海之中,感官再也分不出精力来感知身外的世界。有时则是在地里干活,或是坐在某个阴凉下歇息着。那个时候,有时阳光灿烂,太阳紧紧地盯住他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有时则是阴天,盯住他们的只有眼前的庄稼或是树木,还有远处的群山。然而,他们依旧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是在他们的意识深海里畅游。之所以一再重复类似的话,目的在于互相打气,取得共识,并进一步采取相应对策。
        “那还用说。”如果回答者是丁四宽,他会说,“就是块火炭,是绕红的钢球,也必须握紧。”这么说时,丁四宽的语气可以斩断钉,截断铁。脸上也全是刚毅的神情。
        “嗯。”如果回答者是杜红芝,她会说,“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们也不能让她乱来。”这么说时,尽管她的语气背后没有斩钉截铁那一类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丝忧郁擦过意识的边缘,但她的神情也同样是坚定的。一如插上的一根醒目的路标。
        不过严格说来,不管是丁四宽也好,还是杜红芝也罢,他们均认为他们的意识里并没有邪念。那里纯洁得如同白纸,上面纤尘不染,既没有写上一笔字,也没有划痕和灰尘。所做的一切,均在非常合理的范围内,经得起任何尺寸的检验。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认为那一切均没有自私,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荞麦好。
        当然,这样的观点来自于他们意识的那个瓦盆。那里面只装了属于那么多内容。对于超过那个瓦盆内容的一切观点,均不在他们的那个容器之内。也更是无法接收新鲜的东西进来。多一点则呈现出排斥状态。必定得如同水溢出那般把多出的内容挤出那个容器。他们均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那个时候的共和国尽管还很贫弱,但人们的思想却异常纯洁。查遍所有意识的领域,那里也只有紧跟时代的红通通的大跃进思想。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尽管经历了饥荒、“文革”,但意识那个容器内也只装了时代和传统思想放进来的染料和养分。到那个瓦盆装满时,新的时代也并没有到来。这样,当市场经济时代汹涌而来的时候,瓦盆已经成形。所以,尽管接下来金钱的力量足够巨大,到处打着滚,撒着欢。各种观点也都人来疯一般,群龙狂舞,相互激荡,此消彼长。均没有被那个瓦盆所接纳。顶多也只是吹起一阵阵涟漪,随后就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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