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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发布: 2013-8-02 00:45 | 作者: 劳美



        当时还是生产队,女人带着孩子到生产队的场上剥棒子,挣工分。女人眼瞎,可耳朵不聋,她能清楚地听到身边那些女人们在嘀咕什么。一个女人说,这孩子真像杨陆拾,想不到杨陆拾这个丑男人挺有本事,一下就种出个孩子来。有女人马上跟着说,你怎么知道是一下,你跟着数数啦,难道不会是几下,十几下,几十下。身边的女人就哈哈大笑,女人听着她们笑得那么畅快,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脚下的棒子堆里。女人走神了,两岁的孩子就晃到身边的女人堆里。有女人低声问孩子,宝宝啊,晚上有人敲你们家门吗。孩子看到有人跟他说话,兴奋得一边紧晃着脚步,一边啊啊地叫。女人们惊讶着咋呼起来,啊,原来真有人敲门啊。
        女人们猜的对,真有人敲过女人家的屋门,开始几次,女人怕得缩紧身子,后来,不怕了。她搂着孩子,躺在黑暗里,麻木地听着敲门声,那声音很低,很慢,有时让女人都等得发急,往往,女人就在等待的空档里睡着了。早晨,女人走出了屋,发现院门还上着栓。
        孩子三岁时,生产队没了,女人眼瞎,种不了自己的地,就去求公公婆婆,婆婆说,我们的儿子让你祸害没了,我们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来求我们给你种地,你的脸真大。
        那天晚上,女人把孩子哄着了,搬了凳子,在院里的树上拴了绳子,当她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时,有人抱住了她的腿。那人把我抱下来,放在地上,说,以后,别死了,你家的地,我来种。
        那人是杨陆拾。
        女人没有让杨陆拾种自己的地,她到娘家太平村求了几位亲戚,亲戚们答应一起帮女人种地,一直种到了女人的孩子十六岁。
        
        
        9
        女人抚摸着相框镜片,说,那些年,在村里人眼里,我就是个破烂女人,村里人这样想,也这样说,孩子听到了,他一定也这样想的,尽管他不说。
        不会,幺神把杯中的茶喝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分明有些疲倦了,但仍尽力呈现出一种沉静。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女人时的模样,那可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女人。
        女人说,后来的一天,孩子在我面前说出他的第一个决定,搬出黄村,自己一边种地,一边到十几里外的一个工厂上班。听完他的决定,我知道孩子长大了,我该依靠他了。我对他说,不论怎样,我把你养大成人了,我没辜负你父亲,可你父亲死了,我也老了,瞎了,你父亲的心愿永远没法实现了,他的死,我也没能力弄明白了。
        幸好啊,他在工厂遇到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把他带在身边,学技术,学管理,等他建自己的工厂时,又把闺女嫁给了他。女人的声调弱了。
        她累了,清瘦的身子开始有点摇晃。
        幺神只得托辞说晚上要值班,需要马上回单位。女人没有坚持挽留,但女人说,要带妖神队长去工厂看看。幺神说刚才路过那里,看到了。女人说,去吧,就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两人走出来,幺神看到杨陆拾站在院门内。
        走近院门时,杨陆拾弓弯着腰一瘸一拐小跑过来,把院门打开,随着门的打开,幺神听到身后的女人说,忙你的去吧。声音里带着疲倦。
        杨陆拾就怯懦着一瘸一拐小跑到院子里站下,这一来一回,酷似个富家的仆人。
        原来村长一直等到门外。村长过来扶女人上车。
        车子拐弯时,幺神小心地问女人,我有点不懂,为什么把那个人留在您家。
        女人轻叹一声。
        村长说,当年曹董给他四万块钱,作为三年的报酬,要他在曹家收拾打扫院子,早晨来,晚上走。
        幺神问,他就答应了?
        答应了。村长说,也许,这是曹厂长和他之间的默契吧。
        到了吧。女人打断村长。
        快了。村长忙说。
        女人说,直接开到公路头上吧。
        村长把车开过工厂门口,在公路与土路接口处停下。
        三人下车。
        女人对幺神说,修路那年,曹董非要从这里开始,我说了,算了,都过去了,把路修到黄村村里吧,他不,非要给黄村留下这段土路,这段土路,到夏天下雨,牲口走着都难,黄村村长拿着全村人出的两千多块钱找曹董,求他收下,顺便把路修到村里,这孩子竟把钱扔到村长脸上,说,你们黄村人的脸真大,这点钱能修几米路,等着吧,等到你们村发家致富了,自己慢慢修吧。
        幺神站在公路与土路的交界处,望向黄村的村庄,那个村子还都是低矮的土坯房,房屋破旧,有的屋顶长着高高的杂草,这样的村庄想发家致富起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幺神想起那个用摩托车驮他的黄村会计,也明白了女人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村长执意要送幺神回单位,幺神坚决不答应,他伸出双手,握了握女人的手,返身走向路口。
        女人自言自语,他果然不想告诉我那个传说的真假。
        村长说,看这个警察还不错。
        女人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妖,还是神啊,。
        幺神听到了身后的谈话,坐在长途车上,他在想,女人这些年一定把他的名字搞错了,妖神,妖和神,一字之差,就把自己变成两半人了。
        幺神突然决定到市区时,再去一趟齐大双的家里。他掏出手机,给监区打电话,电话接通,同事说霍丙坤在外面办公楼开会,他问什么时候散会,同事说,好像是上半年总结会,一时半时散不了。幺神问减刑裁定宣了没有。同事说正在宣。幺神心里舒畅一下,说声挂了,就挂了线。他又打霍丙坤的手机,可对方电话在关机状态。他只得给霍丙坤发了一个短信:散会后,请将曹董和齐小双暂行隔离,禁止接触,理由回去后详述。短信发出,手机电池就没电了。
        
        10
        返回单位的路上,天空布满阴云,四野灰暗一片。幺神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他催出租车司机尽量快些。到单位门口时,一阵瓢泼大雨哗哗而至。他来不及换警服,抱着脑袋跑进警卫队办公室,站在窗前,直望着雨中朦胧的公园发呆。十几分钟后,雨骤然小下来。幺神等不得,他离开警卫队,疾步走在公园外的小路上。细雨里的公园,树木清新,小径如洗,凉爽的夹着雨丝的风飘进鼻孔,幺神顿觉一阵久违的神情气爽,他感觉腿脚有些疲惫,但想起一天的奔波和收获,脚下又来了劲头。
        从自己监区跑出几个人,他看得出,一名犯人身上背的是齐小双,后面紧跟的是肖志伟。
        肖志伟背对着他,在公园外的小路上跑着。
        幺神差点大叫一声。
        小跑着进了监区,曹董正被两名同事带出来。
        曹董木然地望幺神一眼,摇摇头,嘴角咧出一缕沮丧的笑。
        幺神知道曹董正在被带往禁闭室。
        看见霍炳坤,幺神刚要张嘴,霍炳坤摆手制止,说,幺队,请到我办公室。
        一进屋,霍炳坤还没坐下,就说,曹董把齐小双浸了。
        幺神脸上的雨水汗水流进脖子里,他顾不得,问,脸部怎么样?
        霍炳坤说,主要在后背,脸上没事。
        还好。幺神稍放宽心,霍炳坤说,你的短信什么意思?
        幺神只得简短解说,给你说实话,我今天去了曹董家,证实了曹董的父亲早年在这里服刑,齐小双的哥哥也在这里服刑,曹董的父亲当年死在监狱里,可能和齐小双的哥哥有关。
        霍炳坤不满地看幺神一眼,为什么不早点汇报或进行处置呢?
        幺神说,之前只是怀疑嘛,所以。
        霍炳坤叹了一声。幺神察觉了霍炳坤的叹息,是对自己的不满,他知道,怀疑,在一定时候就是一种迹象,有了迹象,就该采取措施,这叫防患于未然。
        幺神说,当我确定了曹董的身份后,就准备向你汇报,可巧你在开会,我着急,只得先发短信给你。其实,当他刚刚走进曹董的家时,就想到了给霍炳坤打电话,但女人开口说话,他便把这个电话延迟了。
        你的短信我散会后就看到了,我回到监区就准备布置,谁知道事情已经发生。霍丙坤说。我们错过了及时处置发生严重事故的机会,一秒钟,对我们也许足够,但一秒钟,可能让我们惋惜一辈子。
        幺神也在心里慨叹,时间啊,从见到女人,到警卫队避雨,他错过了三个可能避免事故发生的重要时刻。
        霍丙坤说我们一起到医院去看看,走出办公室门口,霍丙坤站住,说,你开始的怀疑,和今天的家访,就烂在肚子里吧,这样至少减轻点罪过。幺神明白霍丙坤的意思,心里有点感激。
        两人来到医院,看到齐小双正双手撑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一名警察医官在给他处理后背上烫伤。
        齐小双整个后背一片通红,肩部已经出现几个红枣大小的燎泡。
        齐小双发现了幺神,嘴里发出哎呦的叫声,说,幺队长,肉龙这小子想浸了我,他给我洗了个热水澡,为什么啊,幺队长你心里该明镜似得,你要给我做主。
        幺神想说你们狗咬狗,我哪里明白,可他没敢说,也没吭声。
        霍丙坤静观警察医官在给齐小双处理后背,也并不做声,他不想给齐小双借机发挥小题大做的机会。
        警察医官处理完,对霍丙坤说,不用包扎,天热,包扎了不好,影响伤部的恢复。
        齐小双哀求说,医官,给我用药布包扎上吧,要不一接触衣服会很疼。
        警察医官训斥说,天热,包扎上,伤部出汗,会更疼。
        霍丙坤和肖志伟对曹董和齐小双分别进行提讯,两人的述说基本能吻合。事情发生过程很简单,齐小双减刑后,明天回家,回到监区,齐小双想洗个澡,他来到洗手间,等擦满一身香皂沫时,他让人叫来曹董,曹董来到洗手间,看到齐小双满脸满身香皂沫。齐小双说,兄弟帮个忙,用这桶水给我冲冲。因为是白天,当时洗手间没有开灯,窗外却正是大雨即将来临,洗手间里模糊一片。曹董看到齐小双身边的塑料桶里有多半桶水,水面缓缓地冒着热气,他认为这是齐小双兑好的冷热适中的水,就双手举起塑料桶把水冲在齐小双的后背上,齐小双狂叫一声,躲闪开,可多半桶水已经从脖子浇到后背上。齐小双光着身体,在洗手间跺脚,乱叫,把监区的犯人引来了,人们看到齐小双的身上冒着呼呼的热气。
        核对笔录,两人说的过程一致,但对那多半桶水的凉热存在认识上的问题。
        曹董说,我以为齐小双自己把水兑好了,没加思索就给他冲在身上。
        齐小双说,那多半桶水是热水,还没有兑凉水,旁边那整桶水是兑好的,一看便知,所以,曹董是故意的。
        屋里当时黑,曹董没有看到还有一桶水。霍丙坤说,他看一眼齐小双,说,问题在那多半桶水上,可以说,这个事是个误会。
        齐小双瞪着霍丙坤,哼了一声,他气馁地说,霍监区长这么说,我只能认倒霉了,也好,怨不得他,但对今天的事,幺队长心里该明镜似的。
        霍丙坤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
        齐小双说,在这个监狱,有一个洗热水澡的传说,我并不知道这个传说里死去的人物是谁,但幺队长听说我把这个传说讲给曹董后,很气愤,这两天我留心观察曹董,曹董对我的态度也有点异常。所以,我肯定,曹董和这个传说有关系,他对我进行报复就有了理由。我想说的是,幺队长一定知道内情,他知道内情,并没有作出保障我人身安全的措施。您可以再提讯曹董,来证实我的话。
        霍丙坤没听到过还有一个传说,他只觉得事情有点复杂,竟还牵扯到一点历史的问题。为了确证齐小双的话,他再次单独提讯曹董。
        听霍炳坤说起那个传说,曹董沉静半天,才说,我之所以费尽周折来这所监狱,就是为了查找我父亲当年的死因,天有眼,让我遇到了齐小双,我和他接近,是因为他说过他哥哥以前在这里服刑,直到后来他告诉我那个传说竟是他哥哥制造的,因为齐小双说幺队长当年直接管理他哥哥,我便得知幺队长也是我父亲的直接管理,我曾把这些透露给幺队长,并向幺队长证实,他否认听说过这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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