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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发布: 2013-8-02 00:45 | 作者: 劳美



        幺神想,只要见到曹董的母亲,曹董的真实身份就明了了。
        村长从院子里开出小轿车,轿车驶出院子,驶进一条村中小马路,掠过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在小马路尽头的一座两层小楼前停下。
        幺神疑惑,这是他家。
        村长说,他进去头年盖的。说着,两人下车,村长说,这楼本可盖得再漂亮点,可曹厂长这人朴实,不爱张扬,说能住着方便就行。
        幺神问,村长说的曹厂长是谁。
        村长说,曹厂长就是曹董啊,不过,他进去前,把厂长的位置交给他爱人秀金了。
        幺神说,真没想到。
        村长说,您看公路边那工厂了吗,就是曹董自己的创业,七八年了,每年产值都几千万,这两年他爱人经营,产值也一直平稳。
        工厂建在人家地界,却叫“太平轧钢厂”。幺神说。
        村长说,地是黄村的,曹董家的地在黄村,他把自家的地整合在一起,建起了厂子,当年,他说不招收黄村的人,只在我们村招收工人,我就要给他一些地,他不要,偏要建在黄村的地界,这些年,我们村可得足了太平轧钢厂的实惠。
        黄村。幺神突然记起了那个村庄的名字。
        村长和幺神一前一后进院。一个身材清瘦满头白发的女人已经站在院子楼前,村长忙喊,曹娘,曹董的队长来看您了。
        幺神只看了女人一眼,便依稀记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少妇的影子。女人望着他们,眼神专注,却一汪茫然,幺神惊疑着走近前,一怔,失声说,您的眼睛。
        女人听到幺神的声音,下意识地抬一下手,问,你是,那个妖,神。
        
        7
        幺神肯定,女人当年只听到过一次自己的名字。仅一次,她竟记住了。
        幺神小心答应,迈腿进屋时,看到大院一侧有一个身材近于佝偻的老男人在打扫院子,男人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
        幺神犹豫时,村长低声告诉幺神,曹董就是伤了他。对面黄村的,叫杨陆拾。
        进屋,落座,幺神扫一眼室内,房间宽大,摆设简单,地面墙壁洁净。这是一楼,会客厅兼餐厅,角落里有一间卧室。从天井可以看到二楼的几个房间,楼梯在幺神右侧。
        墙壁上悬挂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三个人,女人,曹董,曹董的爱人。
        幺神此行,本为确证曹董的身份。去过了黄村,见到了女人,曹董的身份不言自明。曹董追问洗热水澡的理由便顺理成章。但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只想把父亲的死因搞清楚,还是继而进行复仇,幺神想到该给霍炳坤打个电话,说明他的一个想法。
        这时,女人说,想不到,您会来。
        幺神说,曹董在监狱表现不错,一切都好,请您放心。
        女人说,谢谢。
        幺神说,他没有透露过,他有自己的企业。
        女人说,这孩子,就这样。
        幺神说,近几天他好像情绪有些波动,或许是,想家的缘故。
        女人的眼睛对着幺神,表情木然。
        幺神装作随便地对着女人和村人问,曹董的右腿在家时就有点小毛病吧?
        女人一愣,村长也疑惑地看着幺神。
        幺神说,他的右腿有点瘸,他说是风湿,老毛病。
        女人和村长沉默着。
        女人忽然说,他的腿都好,进去之前没毛病,
        幺神轻哦一声。
        女人问,不会是……
        幺神说,不会是被人打的,我可以肯定。
        村长默不作声,时常看看女人表情。
        女人说,这孩子,怀抱时,就跟我受罪,长大了,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
        幺神说,我理解,想象得出,不过,终于还是苦尽甘来。
        女人无奈地摇摇头,说,终于,还是像他父亲进去了。
        幺神想继续了解一下曹董为什么对减刑的态度不积极,从中窥探出曹董的性情,推断出曹董下一步会怎么做。
        村长站起来,说,你们先谈,我出去一下。
        女人却对村长说,村长,麻烦帮我给妖队长备午饭。
        幺神忙说,我不吃饭,马上就走。
        女人说,妖队长不急,既然来了,我就知道你对曹董,遇到难题了,对不对?
        幺神想想,才说,曹董,突然怀疑他父亲的死因。
        村长给幺神和女人沏了茶,然后走出去。
        这孩子啊。女人叹息着,摸起茶杯,轻喝一口,说,他把那个人伤了,后来才对我说,他为的是要进监狱,进监狱,去找他父亲当年的死因。
        幺神说,原来这样,曹董在监狱里听到一个传说,这个传说里有一个被犯人虐待致死的犯人,这个犯人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他问我是否听说过这个传说,我说听说过,但我告诉他,这毕竟是一个传说,相信不得,可从他近期的情绪看,他好像已经确认了这个传说中死去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女人默然半天,然后,起身,摸索着,走进旁边的一间卧室,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相片框子,走过来,坐下,幺神才看到,相片里的人是曹董的父亲曹展。
        女人摩挲着相片,失明的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滑出来。
        女人说,二十多年了,关于我,在临近几个村子也有一些传说,曹董长大了,听到这些传说,相信了,但我告诉他,这是人们胡说八道,是人们用来欺负我污蔑我的。
        女人说,今天您来了,我想对您说说这些传说。
        
        8
        女人和曹展在两个学校的一次活动中认识。两个学校不属于一个省市,但离得近。从认识后,他们就偷偷相爱。中学毕业,他们都没考上大学,就在生产队干活。后来,曹家托人来提亲,女人知道是他努力的结果,可她父母拒绝了。两家邻村,却不属于一个省市,他的村属于直辖市,她的村属于这个省的边缘。直辖市的人有优越感,连农村人也同样,即使男女结婚,户口想迁往直辖市农村都难。女人的父母好强,听出来人居高临下的口气,就以女儿还小搪塞。曹展的父母恼怒了,骂女家不识抬举,话传到女家,女人的父母一脸幸然,幸亏没答应,那样的家庭,嫁过去会被人小瞧一辈子。
        女人和曹展,对双方父母的态度不以为然,他们笃定,等年龄再大些,将自主自己的婚姻。
        两村的庄稼只隔一条路,青草间的蝴蝶,从路南飞向路北,又从路北飞向路南,一对青年男女的目光几乎天天能在白云烈日下交汇。
        相爱,相望,相思,随着庄稼绿了,红了,黄了,两家的父母在同一天为自己的儿女引来媒人。一个媒人说,这么俊的姑娘当然要嫁到最好的人家,另一个媒人说,这样帅的小伙子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媒人们的承诺,父母们喜不自禁,都像出了口恶气。
        一天,女人和曹展从各自干活的庄稼里溜出,在那条被两边的庄稼挤成细长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几天里,消息在邻近的几个村子传遍了,人们都在谈论同一个新鲜的话题,私奔。
        花光了身上带的一点钱,曹展只得带女人回到了黄村。
        曹展的父母明知两人生米做成熟饭,可他们仍不肯同意儿子娶一个敢于私奔的女子。曹展同父母大闹一阵,父母最后撒手不管,却坚持同村里人说不承认这个儿媳妇。他们没给曹展一分钱,只把早就准备好的三间土坯房给了曹展,并说,从今往后,一刀两断。
        可女人觉得,那段吃糠咽菜的日子啊,心里满是甜蜜的味道。
        女人怀孕了,她挺着肚子,溜达在村里的路上,迎来的女人们的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她走过那些女人,她听到身后的她们说,蛮俊的女人啊,怎么这样自轻自贱,脸真大。
        孩子生下来,曹展给孩子起名曹董,他说,这个名字能把三口人紧紧拴在一起。
        一个晚上,曹展身上疼,疼得打滚,女人央求他去医院。他听了她的话,天亮时去了县医院。回来时,她紧张地问他什么病,他说急性肝炎。她不懂这病是否厉害。他倒像是轻松了许多,说不厉害,吃点药就会好。他急不可耐想要抱孩子,却突然缩回双手,他说,听人说,肝炎会传染,所以。女人明白了。他说,你记着,等孩子会走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县城里的公园,那公园里,有假山,流水,有小孩子玩儿的玩具,还有一座维纳斯雕像,就是那个断了胳膊的女神,还有很多名人塑像和雕像。她的心里忽地涌满了幸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抱起孩子,教着孩子,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叫啊。她对着孩子的眼睛,用自己的口型教着,爸——爸,看着妈妈,爸——爸。孩子被她折腾着,小嘴张了张,笑了。
        孩子三四个月的时候,曹展又去了一次县医院,回来时高兴地说,大夫说好了。他小心地去抱躺在炕上的孩子。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边走边说,跟着爸爸去公园喽,去看维纳斯喽。看着一大一小出了屋,出了院子,女人独自呆立在屋里,忽地觉得胸中空了一下,跟着,又满满的不行。
        那天,便出了事。事情出在杨陆拾家门口。
        杨陆拾的爹早死了,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娘。杨陆拾孝顺老娘,看上去也憨厚老实,村里人却说他白天偷看过女人上茅房,黑天尾随过几次村里的小媳妇。杨陆拾四十岁还没娶上媳妇,他的疯娘看到人家的孩子时常两眼放光,大喊大叫,我的孙子,我的宝儿。
        走在村里,路过那个门口,曹展看见了晒太阳的疯女人,已经走过门口,走过疯女人家的后墙,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有点令人恐怖,别走,让我看看我的孙子。他决定快些走,可他觉出疯女人已经挨近他的身后。他回过身来,差点和疯女人脸碰脸。
        疯女人的相貌很丑,一头的白发乱哄哄披至后腰,茄子色的脸,又小又窄,泛着层层深深的褶皱,那双冒着蓝光的眼睛,村里人都避邪一样躲避她。疯女人才看了孩子一眼,略显肥厚的嘴角便咧出一丝哭一样的笑,她几乎颤抖着身体说,我的大孙子,我的大孙子啊。
        曹展脑袋轰鸣一声,想转身逃离,可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他感觉手臂生疼,他顾不得,一甩身,甩掉那双手,才走几步,他听到疯女人的喊,儿子,儿子,你给我出来。
        一脸憨态的杨陆拾从门口跑出来,紧张地跑到疯女人身边,不等他说话,疯女人冲他喊道,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儿?
        杨陆拾才看到曹展怀里的孩子,他没有上前,只诺诺地说,娘,回家。
        疯女人命令似地喊,你去看看,看。
        曹展转身便走,疯女人跑过来,噗通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曹展的一条腿,喊,你把大孙子还给我,还给我。
        曹展恼怒地挣脱着那条腿,疯女人抱得更紧,曹展急了,把那条腿抬起,狠狠地踹向疯女人的肩,疯女人仰脸躺在地上。身后的杨陆拾喊道,曹展,你敢踹我娘,我操你媳妇,我操了你媳妇,那孩子不是你的,是我的,是我娘的大孙子。
        曹展惊愕地望着杨陆拾,脑袋里一片空白。杨陆拾因为着急,脸上血脉贲张,一双驴蛋大的眼铮铮地怒向曹展,可当他发现,曹展脸上的惊愕倏地变为狰狞时,他突然觉得后悔了,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疯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又朝曹展奔来,嘴里叫着,还我大孙子,还给我。
        曹展没有在意疯女人,他在寻找,当他发现路边有一把铁锨时,他躲过疯女人的双手,一步跨过去,一手抄起铁锨,端平,朝杨陆拾的身上投去。
        铁锨落在杨陆拾的小腿上,杨陆拾的小腿被铁锨铲到骨头。
        杨家在黄村一大户,曹家仅曹展家一脉。当天,公社的公安开着吉普车,把曹展带走了。
        女人带着孩子去县里探视,曹展没有接到判决,人家不让看。判决下来,女人带着孩子见到曹展。曹展脸色苍白,语气虚弱。他抱过孩子,亲了又亲,自语着,我的儿子。女人哭了。曹展一脸悲哀,说,我要是死了,你要把他养大成人。女人觉出什么,大哭,说,我和孩子等你。曹展摇头,女人不解,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回到家,很多天,那绝望的眼神时刻跟随着她。后来,她天天盼望着他的来信,盼望着再次能见到他。
        女人收到病危电报的一刻,出奇得镇静。那个晚上,她一夜没有合眼,天还没亮,她抱着孩子走出家,走进鹅毛一样的白雪里。
        那天中午,女人用头上的绿头巾,包裹了丈夫的骨灰盒。她怀里抱着幼儿,肩上背着丈夫的骨灰。她走出火化场,一眼望见了满世界的苍白。丈夫死了,化成了一捧骨灰,现在就在她的肩上。七十多里路,路上厚厚的雪,北风不停地刮,路上难见一个人。她一边走,一边哭,哭得脸上都是泪。后来,她意识到,她不禁要接受死了丈夫的事实,还要面对以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事实,想到以后,她的双眼在一片雪白中有了疼的感觉。那一刻,她想,一家三口,就死在刮着北风的雪地里,多好。
        那天,女人还记住了一个青年的名字,妖神。她就是这样记住这个名字,妖神,妖神,妖魔的妖,神仙的神。后来多年,她都在纳闷,妖魔和神仙,可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一个祸害人,一个普渡众生,世上怎么还有妖这个姓,他怎么把妖和神这两个对头合在自己的身上。女人的心凄凄惨惨戚戚,丈夫才进去一个礼拜就死了,多让人接受不了,她怀疑他的死因,她恨那里的警察,不可名状地恨,可姓黄的队长给她披了件棉大衣,叫妖神的青年人双手合十为她丈夫送行,她又有点感激他们。
        当她把丈夫的骨灰带回家,她的眼睛已经迷糊不清了,没过几日,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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