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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发布: 2013-8-02 00:45 | 作者: 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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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小双的妻子来信,说齐小双不正经赚钱养家,光想偷三偷四,到头来,把自己偷进大狱,她一个女人,四十好几,还要出去找活儿干,可找活儿干也不容易,家周围都知道自己丈夫手脚不干净,也联想到她的手脚也不会干净多少,去离家远的地方找,中午还要回家给上中学的儿子做饭,一天天就像跑马灯,累个贼死。最后,齐小双的妻子说,要不是看在儿子还要做人,自己真想偷人养汉享清福。
        男人在里面,外面的女人们因为经济或生理需要偷人养汉的事,幺神听得多了,跟男人嚷着要偷人的倒不见得真去做,可幺神决定先不把信给齐小双看,怕影响他的心情。果然,本月齐小双的妻子没来接见。幺神回忆,齐小双的妻子已经三个月没来接见了。他很快察觉到齐小双脸上的失落和浮躁。他准备找齐小双聊聊,安稳他一下。他想,既然自己保证不了值夜班时不打瞌睡,但注意发现和解决犯人中的一些思想问题,消除可能出现的危险,也是对自己工作范围内不出差错的一种保全。
        幺神值夜班,岗位在监控室,时间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任务是观察监视器。监视器上有二十多个画面,覆盖了监区所有监舍。这十个小时,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监视器,目光在二十多个画面上巡视。盯累了,坐累了,便起身活动一下。有时候,他会站到窗前,凝望外面一会。夜空深远,星星点点,公园里,树木影影绰绰,湖面清晰折射着树木的倒影。夜深人静,幺神望着夜幕里的公园,常会生发一些思绪,不由感叹今不如昔。
        幺神五十岁了,早些年,每天到单位,喝茶水,看报纸,遛号,犯人中出现情况,对着犯人吼几声,甚至再踹几脚,扇两个耳光,一般多大的事都能解决,晚上值班觉也睡得踏实。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就过了二十多年,那叫一个清闲自在。尽管隐约中也时有担惊受怕,但总算顺当当过来了。眼下年龄大,精力差了,本希望继续清闲下去,混到退休万事大吉,可几年前光景变了,不仅犯人不许打骂,各方面的要求,像针尖儿麦芒一样规定得细密,谁越雷池半步,轻者被处分,重者就会遭灭顶之灾。警察和犯人的权利也像是互相转移了。比如,警察有病有事,难得请一天假,警力太紧张,但只要犯人声称自己有病,警察就要立即带着去监狱医院,监狱医院看不了,便需马上转社会医院,丝毫不能耽搁。一个犯人住院,监区警力就折手,白天忙得不可开交,晚上的值班就更缺人手,这时候,警察隔日值夜班,白天还不能休息,是常事。幺神前两年值夜班还可以,近来发觉自己不行了,三天一个夜班,一个夜班下来,心慌,紧张,腰酸,头昏,整天一幅身心疲惫。他想歇干休假,放松一段,可监狱除了节假日例行戒备状态,还要迎接上级没完没了的各项检查。监狱长开会时讲,监区要照顾好老同志,除了正常值班,少让他们参与日常工作,至于干休假,以后有机会会补给大家。一句话就把后门堵了。监区三百多犯人,只分配给幺神一个组,十二名犯人,而年轻同志每人都要管理三四个组,几十号犯人。幺神值守监控室时,告诫自己千万别睡觉,要把眼睛瞪大,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画面上一个月可能不出现一次打架的情况,而他的眼睛一晚上不知要打多少次架。监狱总监控的同志打来电话,幺队,再打瞌睡我们只能给你记录在案啦,否则,出了事我们兜不起。幺神撩眼皮瞅一眼屋顶的摄像头,骂道,操他娘,你让监狱长来坐一宿试试,哪个不犯困我天天叫他爹。总监控的同志忙说,幺爷,您别动火,我们也没办法,我们看着您,监狱长盯着我们呢。值守总监控的同志清楚幺神这样的老同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一旦动火,骂谁几句,也得听着。幺神知道,监狱长当然不会来受这个罪,但监狱长办公室有电脑,打开电脑,随时可以翻阅全监狱所有监控室的情况。骂归骂,怨归怨,幺神深知值班时睡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没办法,他只能让自己在不尽的长夜里煎熬,他有时想,自己在熬几年就熬出头了,那些年轻人们,还要熬几十年啊。
        监狱规定,警察无论上班或值班,如有犯人自杀、打架等情形,没在第一时间到达出事现场进行处置,或者处置不当,都属失职行为,造成后果的,都可能面临渎职罪或玩忽职守罪的追究。监狱还规定,即使警察下班回家,自己负责范围内的犯人,出现了以上情形,后果严重者,也同样要被追究责任。
        幺神的一个老哥们,在另一监区工作,还有三四年退休。今年正月十五晚上,这个老哥们值守监区监控室。天将黎明时,实在体力不支,两眼便瞌睡了一分钟光景,当他激灵着睁开眼,却看到监视器一个画面里两个犯人正在互相厮打,他拿起监舍钥匙,跑出监控室,奔向监舍栅栏门,等他打开门,赶到出事现场,其中一个犯人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经过监狱医院抢救,那名犯人脱离生命危险。老哥们等待处理的两天里,只以为要受到刑事责任追究,警服换成囚服了。检察院和相关部门,对犯人发生打架开始时间,到应该到达现场时间做了现场模拟,按正常跑动,从监控室跑到现场的应用时间,一次是二十秒,两次是二十二秒,而这个老哥们,从事发到到达现场的时间是四十五秒。检察官公布了这个结果,老哥们当场就给监狱长跪下,声泪俱下。监狱长一脸的无奈,说老哥,快起来,我要是能救你,能不救吗。老哥们被开除公职回家,算是从轻发落。
        老哥们带来的恐惧已经折磨了幺神很久。这恐惧来自他对自己身体和精力的不自信。他想过多少次,一时半时退不了休,要是能熬个不值夜班的工作就好啦,可在监区,在整个监狱,老老少少,哪个不值夜班呢。
        没等幺神找齐小双,监区便开始拟定上半年犯人减刑名单。幺神提出建议,给齐小双减刑,监区稍有异议,说齐小双平时表现松垮,改造积极性不高,可以考虑延迟到下一批。幺神心里一急,但很快镇静,他说,齐小双自己还是比较了解,刚来时思想有点不稳,近两年来还算踏实,没出现过违纪言行,我建议给他减刑,更多是考虑及时体现政策,促进其他犯人改造的积极性,再说,齐小双刑期还仅一年,下批减刑就更没有刑期了,就算减了,人家也不会念政府的好。幺神的话有道理,其他警察也就默声认可。名单呈报监狱,经有关部门审议,拟减刑名单在监区楼道张榜公示三天,公示期间,接受全体犯人检举。齐小双的名字在公示榜第一位。
        齐小双满脸笑容进了幺神的办公室,说,幺队长,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幺神摆手制止,一脸庄严地说,你,稳当住了,事事都要到最后才见分晓。齐小双领会,说,您放心,关键时刻嘛,我一定把尾巴夹紧。齐小双离去,幺神暗想,齐小双面临减刑,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势必烟消云散,倒也免去苦口婆心的谈话,对这样心里没底的人让他抓紧走人是一种最大的保全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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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减刑名单公示,接受犯人举报,曾有过被撤销减刑资格的先例,但减刑是犯人中最大的好事,比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要好多少倍,一般不会有人挺身把芝麻西瓜端出来,耽误人家的好事,否则,冤冤相报,直到走出监狱后都没有个完。
        三天果无悬念。减刑公示名单落槌敲定。
        第四天上午,幺神值守车间。他才把队伍带进车间,就觉一阵腰酸肚坠。这种感觉最近时常发生。每当有了这感觉,幺神都要去厕所蹲半天,最后丁点东西也拉不出。可今天,肚子坠得厉害,还拧着劲儿地疼。他骂着肚子,跟肚子较劲。娘的,不去,就不去,不到井喷的一刻都不去。他在车间办公室咧着嘴,走出去,在车间门口停下,瞭望一下车间里的人,又走回办公室,想在椅子上坐一下,屁股还没下去,突觉不行,又站起来,他要到外面等候井喷的那一刻,再往门口外的厕所跑。才走出办公室,就听到一声叫唤,急忙寻声望,发现车间尽头正有两个犯人撕扯在一起。他大叫一声,都给我住手。撒腿就往车间尽头跑。那两个犯人并不在乎他的大叫,已经滚在地上。幺神一边跑,一边摸腰上的警棍,但他的跑还是慢了些,其中一名犯人把手里的剪子捅向另一名犯人的肚子时,他的警棍才落在那只握着剪子的手腕上。
        幺神夺过剪子,把一副手铐利索地戴在了两名犯人的手腕上,这时,几个同事赶来,幺神却转身往车间外跑,同事们不知所以,都喊老幺你跑什么,幺神顾不上应答,直觉腰酸肚疼的厉害。在厕所,幺神刚蹲下去,一泡稀里哗啦的东西就喷出来。他努力让自己安静,再安静,等到腰轻松了,肚子不疼了,才开始想刚才车间里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眼泪就暗暗地落下来,一会儿,又吭哧吭哧地笑了。
        中午调查结果出来了。拿劳动用的剪子捅人的犯人叫黄有,判刑六年,曾减刑一年,这次监区又准备给其呈报减刑,减刑下来,就可回家。前天,在洗漱间洗饭盆时,黄有把水溅到张大年的鞋子上,张大年看着黄有,黄有却自顾自继续洗,张大年张口骂,黄有才一个劲道歉,张大年却不依不饶。主管警察董卿闻讯赶到,问清原由,对两人都做了批评。上午刚到车间,张大年又开始低声骂街,黄有立时火气上来,大叫我弄死你。
        幺神赶到现场及时处置,张大年肚皮上的衣服被扎破,肚皮上仅有一点点剪刀尖儿的痕迹,没有流血。监狱决定,撤销黄有减刑资格,关入禁闭室隔离审查;主管警察董卿对起因事件处理方式简单,导致产生目前后果,停职反省,等待处理。
        吃过午饭,幺神被叫到监狱长办公室谈话。监狱长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刚要说话,又接一个电话。幺神心底本来存点自信,可监狱长这个电话很漫长,渐渐,他的自信化为乌有,忐忑竟油然而生,毕竟那剪刀捅出去了。监狱长终于把电话放下,凝重地看幺神半天,说,老幺同志,你出色的表现,杜绝了一次恶性事件的发生,否则,不仅仅是死伤一个犯人的事,鉴于你的表现,我代表监狱先向你提出口头表扬。幺神忐忑的心倏地舒缓了,他不好意思笑笑,摇摇头,没什么,监狱长,我应该做的,如果我腿脚再利索点,根本就不容那小子动了剪刀。监狱长才四十来岁,比幺神小好几岁,他说,不简单了,已经很不简单了。监狱长忽然又说,听说这几天身体不好,可不,年龄大了,在工作上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幺神愣怔一下,马上想到就是值夜班太受不了,都要崩溃了,还有,管着十几个犯人,精力也不行了。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只要合理。监狱长看着幺神犹豫的神情说。幺神一阵心急,想着如何在这个年轻监狱长面前说出自己的要求,才不丢自己的老脸,想半天,不知怎么措词才好,他做作地咳一声,哈哈着说,也没有什么,挺好地。真没有?监狱长问。幺神一横心,说,真没有。监狱长喜不自禁,还是老同志啊,知道咱们目前警力紧张。走出办公室,幺神心里笑,原来是表扬,不是兴师问罪啊,操他娘的,吓死我啦。
        走在公园外的小路上,幺神猛然开始后悔,刚才如果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监狱长很可能会答应自己,不值夜班,不负责具体工作,一切不就都解决啦。我操,自己怎么就不会抓住机会呢,多好的机会,怎么就失去了呢。失去了这个机会,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自己的努力工作什么也没得到,代表着继续值夜班,继续心慌,腰酸,头昏,继续日复一日的恐惧。万一有一天,像老哥们一样,倒了霉,监狱长,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人家监狱长,或许就是怕你落个老哥们的下场,才就势要你提要求的,可你不领人家的情。
        幺神埋怨自己老糊涂,太对不起自己了,可狠狠地叹一声,转念一想,怎么就肯定人家会答应自己啊。什么叫领导,做领导的哪个不是心硬如铁,领导会说话,那是领导艺术,你真提出要求来,他肯定会有话来抵挡你。再说,监狱和自己同龄的大概二十几个,如果自己被照顾,还不都去找监狱长,本来监狱警察就缺,监狱长该怎么办。其实,他当时没说出自己的要求,根本原因是突然感到抹不开面子,他的那一声咳嗽,本来是给自己定定神儿,给自己一点勇气,那一句“挺好的”,他是要再试探一下监狱长的真实心理,没想到,他却一错就错下去了。
        第二天,董卿接到处理结果:留职察看一年,调离原工作岗位。董卿默默地找到幺神,说,幺队,谢谢您。幺神明白董卿的意思,说,别客气,我们俩都捡了个大便宜,要不,警服就都换囚服了。董卿眼圈有点发红,双手握住幺神的手,说,我明白,幺伯是我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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