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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发布: 2013-8-02 00:45 | 作者: 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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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区长霍丙坤传达通报前,口头转达监狱准备向上级给幺神请功的决定,并转述幺神在监狱长面前表示继续在监区工作的决心。霍丙坤话音才落,年轻同事肖志伟低声嘀咕一声,冒儿爷啊。同事们哄笑。三十多岁的霍丙坤脸色一阴,说,严肃点儿,没有幺神同志,这次还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灾祸,监狱长亲口说,他想想都后怕。幺神知道肖志伟在叫他“傻冒儿”,不想趁机逃离监区,还当面跟人家表决心,不是傻冒儿是什么。大家哄笑,他不吭声,想到要给自己请功,便想起早年齐小双哥俩的事,心里哼笑一声。
        通报说,上月,某省监狱,三名犯人谋杀一名警察后,剁掉警察手指,身穿警服,混出监狱大门,全国通缉,终被捕,监狱长至监区警察多人被判刑;某地监狱,一名犯人在劳动现场脱逃,在酒店与一名女服务员发生争吵,将女服务员杀死,被当场抓获,三名责任警察已被刑事拘留,监狱长被停职反省;某地监狱,一名杀死自己儿子的精神病犯人,服刑八年后,用一根鞋带系在上铺,坐在下铺上吊自杀,并留有遗言说,感谢政府教育,我知罪悔罪了,我要重新做人了。该犯服刑期间,曾十二次自杀未遂。该犯人主管警察和监区长已被刑事拘留。
        霍丙坤说,这次黄有的事,如果不是幺神同志现场处置及时,别说死掉一个,就是重伤一个,从监区到监狱领导,不知有多少人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的通报近年每年要有几次,往往通报下达后,同事们都要七言八语感叹几句,这次听过通报,大家一时都默不作声,
        幺神咳一声,清清嗓子,说,我给大家说一个顺口溜吧。
        肖志伟说,快说。
        幺神就说,报告队长,外面枪响,打死一只兔子,好像是队长。
        一屋子人哄笑。肖志伟问,幺队,从前犯人们敢这样向队长报告。
        幺神说,不是犯人向队长这样报告,是队长们拿来编排自己的。
        肖志伟不信,把自己说成兔子,自己损自己?
        幺神说,不是这意思,兔子是兔子,队长是队长。
        肖志伟更不解了,还要问,幺神说,自己琢磨去。
        两星期过去,黄有被解除禁闭,调到别的监狱,张大年也调出本监区。没有造成恶劣后果,监狱一般只能做出如此处理。而犯人们心领神会,这是张大年趁机玩儿坏门儿,黄有一时性起中了招,失去一次减刑机会,再也无法挽回。监区警察们对这类事见惯不怪,但他们又一次领悟,犯人中的事无大小,事事都可能追究到警察,甚至不止一名警察,这叫倒查追责制。
        有同事说,曹董这几天晚上,常站在窗前愣神。幺神值夜班留心,也发现曹董常在南窗前站立半天,有一次,凌晨时分,曹董起床小便后,又站在南窗前朝外凝视。
        那一刻,曹董的凝望,一动不动,聚精会神。
        幺神判断曹董有心事,想家,想母亲,想爱人,人之常情。监区二十几名犯人的减刑裁定就要下来,曹董见景生情,后悔自己不曾减个一年半载。白天劳动,晚上夜深人静,正是思念家人折磨自己的好时候。
        幺神来到监舍,悄声把曹董叫过来,问怎么不睡。曹董表情安静,眼神里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他说,睡不着,看看公园。幺神说,大半夜,公园有什么好看,有心事吧。曹董不吭声,半天才摇摇头。幺神说,不要影响别人,马上睡觉。曹董欲言又止,返身回到自己床位。
        曹董说过,没有猫儿狗儿自由。他在想往自由。公园里的白兔,猫儿,狗儿,一定让曹董醒悟到自由的可贵。回到监控室,幺神这样想。
        上午提工前,曹董竟来找幺神,把一封信交给幺神。幺神当面看信,没几行字,除了给家里报平安,还说监狱建了一个公园,他可以天天看到公园。曹董进来快三年,只接见过三四次,是他爱人来的,倒是每个月,他都要向家里发一次平安信。曹董看着幺神读过信,没有马上离开,幺神问有什么事就说吧,又不是来一天两天。曹董说,幺队长,我这人心理脆弱,情绪容易波动,进来了,常惦念家里,就心情不好,您别怪。幺神说我理解。曹董说,我这样的,如果是从前,一定被收拾多少次了吧。幺神笑了,说别听人们胡说,队长们也不是土匪,什么人都收拾,被收拾的,不是牢头狱霸,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屡教不改的,你想,队长们是干什么的,是改造人的,进来了,出去还是老样子,队长们不是失职吗。曹董点头称是,就问,幺队长是这里的老队长,听说过洗热水澡的事吧?幺神心里咯噔一下,却笑说,又听谁说的。曹董说,也许都是传说吧。幺神说,既是传说,就不要听信,你该知道,一些人什么都敢说,说自己曾经杀过人的人都有,你去查,没有,吹牛逼,长自己的点儿。曹董问,幺队长真的没听过这个传说?幺神不知该怎么回答,想想才说,我听说过,但不敢认定这个传说的真假。那幺队长听说这个被洗热水澡的人叫什么?曹董问着,看幺神的眼睛。幺神脑袋嗡一声,他对视着曹董,想从曹董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不知道,这个传说中好象没有具体人。幺神说。曹董说,传说中没有具体人物,幺队长就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叫什么了吗?我不知道。幺神说。曹董说,幺队长不诚实,告诉您,这个传说是齐小双跟我说的,他是听他哥哥出去后说的,他哥哥没说这个传说中死去的那人的姓名,但他哥哥说,那人有病,肝炎。肝炎?幺神作思考状。曹董说,幺队长对上号了吧,这个传说应该就发生在您当时的队里。幺神眯着眼睛,慢慢,板起脸,问,你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曹董一笑,您别急啊,我只是想从您这里证实一下它的真实性,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好警察。幺神咧嘴笑,说,我说了,那只是个传说,传说毕竟是传说。
        幺神避开曹董,把齐小双叫到车间外质问,你同曹董说过什么洗热水澡的事。齐小双一惊,接着,不以为然地说,聊闲话时说过。齐小双以为,二十多年前的事,说说又何妨。所以跟肉龙说这件事,是肉龙又给他一只烧鸡,真空包装,作为回报,当肉龙问起一些这座监狱从前的事时,他便把洗热水澡的事,作为一个笑话讲给肉龙。这是齐大双刑满释放后,哥俩一起喝酒时,齐大双由景生情说的。齐大双说,监狱里,洗凉水澡的事常有,是犯人折磨虐待犯人的一种办法。齐小双早已刑满释放,他在监狱才待一年,还没来得及听说用洗凉水澡折磨犯人的事,但他清楚,监狱里冬天不会有多少热水给犯人洗澡,犯人们都是用凉水洗澡的。他问齐大双怎么折磨。齐大双说,监狱里用凉水洗澡不稀奇,可给你一整块肥皂,让你用凉水洗,直到把这块肥皂用光,会怎么样。齐小双当即就哎呦一声。齐大双说,一块肥皂用了一半,人就哆嗦洗不下去了,不洗,一旁的人就动手打,只能接着洗,往往一块肥皂洗掉,人就要躺几天,也有的几天人就完了。齐大双说自己没给人洗过凉水澡,也没被人洗过凉水澡,他给人洗热水澡,倒是尝试了一次。他就把洗热水澡的经过,给齐小双简单说一遍。齐小双当时想,这座监狱原来这么乱,队长们吆五喝六的,那些牢头狱霸们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足可以瞒过队长的眼睛,倒是自己和哥哥玩儿了个狸猫换太子,竟不巧被一个小队长识破,还被弄了一年大狱,真是倒霉透顶,哥哥被加了刑,几年里竟一年没减,一想起哥哥齐大双,他心里开始堵得厉害,他和哥哥是孪生兄弟,小时候,哥哥非常疼他,长大了,哥俩亲的要命。这次进来,他发现,眼下的监狱,尽管不许打骂犯人了,犯人们也无多少自由活动的空间,车间,监舍,天天两点一线,每天眼看着公园里兔子猫儿狗儿的跳,自己却不能进去逛逛,他就想起了从前。我当个笑话给他说的,何况是老早的事。齐小双疑惑着说。齐小双不知道这个笑话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曹董却在来这所监狱前听到了这个传说。笑话,你这是散布反改造言论。幺神的脸色很难看。齐小双知道大事不好,忙说自己臭嘴,照着自己嘴巴打一巴掌。幺神说,你天天胡说八道,早晚害了自己,滚。齐小双垂着眼,不作声,惶惶着离开。
        
        5
        幺神清楚曹董犯的伤害罪,用啤酒瓶擦伤一个男人的脸,投案自首,赔偿那男人四万块钱,而那男人并没对法庭提出民事赔偿。
        幺神当时不明白曹董打听洗热水澡一事的目的,但事后他开始揣测曹董的身份,当他终于忆想起一个人时,心里不禁一阵惊讶。
        
        老黄是中队长,五十多岁,身子胖,黑乎脸,满腮帮胡茬子。队里有一个理发室,理发员是一名青年犯人,很多队长来理发刮脸。青年犯人理发手艺娴熟,保证每个队长满意。老黄每月在这里理一次发,却从不刮脸。他有一把刮脸刀,一个星期刮两次,而两次之间,腮帮子上便冒出一片硬胡子。青年犯人曾鼓起勇气说,黄队,我给您刮刮脸吧。老黄不言语,像是没听见。自此,青年犯人没再问过一次。
        女人上午九点多来到监狱。因晚上下了雪,半夜又刮起北风,地上的雪有了一层冻,脚踩上去,嘎巴嘎巴响。幺神和老黄带两个犯人,引女人走在盐碱地的雪地上,直觉冷风凉飕飕钻进棉大衣。女人头上围一面绿色头巾,怀里紧抱一个几个月大的幼儿。风推着她,她脚下不稳,踉跄着,几次滑到在地。每一次滑到,她都一手抱紧幼儿,一手扶地,赶紧站起来。盐碱地南侧的太平间,被白雪覆盖,锈迹斑斑的铁门,像一张大嘴,咕噜咕噜响,象在无奈地喝着冷风。
        幺神大踏步地走,几次回头偷看女人,女人似乎比他大两三岁,模样和身材都不由让人想多看两眼。曹展才来一星期就死了,没来得及接见一次。幺神对曹展的家庭还不了解。眼见这个女人在冰天雪地里踉跄,心里生发出一股年轻人的怜悯。这冰天雪地,她竟来得这么早,唯独带一个幼儿来,她没别的亲属了?
        打开太平间铁门,两个犯人把尸体抬出,刚放到雪地上,女人就放声嚎叫着跪在尸体旁,很快,又没了声响。幺神注意着女人,女人呆呆地,半天,才伸出一只手,颤颤地,试探着,摸向尸体的脸。那张脸,坚硬,白里透青,颧骨凸出,双眼深深陷进。女人小心地摸着,小心地收回手,开始轻声啜泣。幺神听出,那啜泣被压抑着,想释放却释放不出,只憋得声音在胸腔里滚。幼儿突然哭叫起来,一声紧,一声烈。雪地空旷,寒风飕飕,幺神直觉心里一阵阵凉。老黄把自己的棉大衣拿下,走过去,披在女人身上,大衣的下摆盖着雪。老黄的声调有些颤,他说,孩子小,请节哀。女人陷入悲情里,有点忘我,老黄的话,幼儿的哭,她似乎都听不到了。
        老黄挪到一边,狠命地抽烟,抽完一颗,他走近女人,提醒说,火化车就要来了。女人浑身一震,醒过来似的。老黄喊,幺神。幺神闻声,老黄说,搀着点。幺神犹豫。女人艰难地站起来,幺神忙过来扶她。
        两名犯人把尸体抬回太平间,女人突然要垮在地上,幺神用力扶住,几乎抱住整个女人。
        两名犯人,一个是理发员,一个是齐大双。
        齐大双和曹展一个组,曹展刚入监一星期,齐大双一星期后刑满释放。
        昨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民俗中的小年。幺神下午到邮局给曹展的亲属发电报,曹展病危,亲属速来监狱探望。其实,曹展已于三小时前死亡,死于心力衰竭。等幺神回到监狱,检察院的人已做过尸检,确定因病正常死亡。
        曹展个头高,白净脸,大眼睛,眼神里时常有一丝忧郁。
        曹展入监第三天,老黄正在理发室理发,幺神闲坐一边。有犯人喊报告,幺神应声起身,来到门口,报告人是新来的曹展。
        幺神问他什么事。曹展说要见中队长,号里有人发坏欺负他。
        老黄从眼前的大镜子里看身后的曹展,让他把事情说一下。
        曹展对着镜子里的老黄说,前天夜里,我起床出去小便,下床穿鞋时,发现两只鞋里有很多水,拿起闻,原来是尿。我只有一双鞋,穿着它,去了院里的厕所,回来后,发现我的被子被扔到地上,睡觉的地方也被挤没了,我在地上坐了半宿。
        幺神想,犯人住的是大通铺,睡觉时每人的空间不足半米,有人半夜起床上厕所,邻近的犯人动一下,回来往往没了睡觉的地方。很明显,曹展的情况属于有人故意发坏。
        监号里发坏的事多,比如,双眼瞎的犯人,放置一些常用的东西,都是有记忆有规律的,这样,日常生活就不用太多去求人。冬天,天冷,他们常把自己的暖水瓶放在床下鞋子的左边,想喝水,床边一趴,手一伸,便抓到暖水瓶。下床时,坐在床沿,脚一晃,准能找到鞋子,同明眼人一样利落。可有犯人发坏,要找乐子,就把暖水瓶悄悄从鞋子左边挪到右边,瞎犯人不知道,伸脚一晃,正晃在暖水瓶上,劲不大不小,刚好把暖水瓶撞出弯身够不着的地方。往往,即使暖瓶胆碎不掉,等人下地摸到暖瓶,一瓶热水也就仅剩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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