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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发布: 2013-8-02 00:45 | 作者: 劳美



        老黄问,还有吗?
        曹展说,昨夜我起床去厕所,下床时发现两只鞋都没了,只得光脚去,回来又发现被子给扔到地上,睡觉的地方也被挤得没有了,我问谁看到我的鞋,没人应声,问谁扔我的被子,也没人承认,我让床上的两个人挪挪,我好睡觉,那两个人哼哼唧唧不肯挪,我只得又在地上坐一宿。现在浑身不舒服。
        老黄立时火起,他绝不允许有人在他眼皮下欺负人。幺神把组长叫来,组长说,这事他已过问,但没问出结果,当时都在睡觉,不好问。老黄哼一声,说,好,不好问,你给他找一双鞋穿,另外,他再没有睡觉的地方,你就把你的地方挪出来,给他睡。组长还想说话,老黄一摆手,说,曹展,我说的话你听清了。曹展犹豫,老黄说,就这样,出去。曹展蹭着脚出去了,组长却没走,他是觉得这样处理自己有点冤枉。幺神就抬起一只脚,还没踹过去,组长已经跑到门口。
        幺神得到信息,说不是有人非要发坏欺负曹展,而是曹展在新收队没洗过澡,身上有味,味很大,谁也不愿挨着他睡觉,并且,曹展看上去有病,病入膏肓的样子,有人问过他,他说自己得过肝炎,大家知道,肝炎可是传染病。
        信息是齐大双私下提供的。幺神问齐大双,为什么不报告给黄中队长,却告诉我。齐大双说,就要走了,觉得这几年您对我有成见,快走了,跟您近乎近乎,其实,可以让他洗个澡,身上就干净多了,没味了。齐大双几年刑一年没减,倒不是幺神从中阻拦或作梗,他没那个权力,减刑的事,基本是黄中队长拍板,齐大双犯过脱逃罪,队长们对他的事都格外小心,没人敢冒头提给他减刑的事。齐大双自知底子臭,甘心夹着尾巴做人,平时很少接触幺神,幺神是内勤,不直接管理组里的犯人,但有权过问,发现问题可以向黄中队长报告。幺神把信息报告给老黄,老黄说,曹展有肝炎,但已经钙化了,没有传染危险。幺神说,是不是可以让他洗个澡,身上的味会小些。老黄说,当然可以,你去办。
        第二天晚上,幺神值班,齐大双又问曹展洗澡的事。幺神说可以,后院洗吧。齐大双在监号后院炉子上作些热水,让曹展单独洗澡。后院有一个小屋,小屋里有炉子,不太暖和,但也不很冷。幺神到小屋转一圈,看到曹展正在大盆里洗澡,旁边放着几桶备用水,热气弥漫,味道难闻。幺神走出小屋,告诉守在一边的齐大双抓紧点。
        幺神去了队部看电视,那些天,电视里正在播放香港版的连续剧《霍元甲》。
        早晨,有人报告说曹展发烧。幺神想,昨晚洗澡,今天感冒发烧也正常。
        中午,又有人报告,曹展发烧厉害,幺神到号里看,曹展已经不省人事。幺神只得请示老黄,老黄说赶紧弄到医院。监狱医院有一个市级医院的医生,强奸女病人进来的,两个在农村干过的赤脚医生。几个人抢救半天,说,快完了。幺神又报告老黄。老黄请示监狱领导,把曹展用车往市里医院拉,到了医院,医生说,人都完了,你们还拉来干什么?
        把曹展的尸体拉回监狱,幺神要找犯人抬尸体,齐大双早等在理发室门口。幺神带齐大双和另外一名犯人,把尸体放进太平间,然后,把一瓶白酒递给齐大双。齐大双把酒倒一点在手上,搓搓手,把瓶里的酒咕咚咚全都灌进嘴里。
        女人来到监狱时,老黄在队部把情况讲给女人,女人瞪着眼睛看老黄和幺神,半天没有话。老黄说,去看看他吧。
        从太平间回到队部,女人问老黄,他不是自杀吧?老黄一愣,说不是,不是说了,前天洗了个热水澡,就发烧,弄到医院就不行了。女人自言自语,怎么就死了。
        幺神听了,皱皱眉头。
        女人跟着去了火化厂,工作人员把尸体推走的时候,幺神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了一句,好走啊。
        过了两年,幺神调到另一个队工作,偶然听到犯人说洗热水澡的事。事情说得有根有据,但很简短:那个肝炎犯人被热水洗透身子,跟着被人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去,人当即就晕倒了,其实,让这个犯人死不是目的,目的是酒,是为了能喝到一口酒。
        当时犯人们在监号里喝酒时有发生,这些犯人都属牢头狱霸,他们有各种途径把酒弄进来,然后在私下里喝,或者,一手端一个大茶缸,一手拿一块火腿肠,在监号大院里,逛着,吃着,喝着,谁也不会想到他在喝酒。幺神想到齐大双,齐大双不属于牢头狱霸,他在犯人中没有人际,接见时队长们对他严加看管,他没有途径渠道弄进酒来,只有看着别人喝酒,如果他想喝,办法倒是有。监狱里的习惯,犯人死了,被送到太平间,队长们会把一瓶酒,给抬送尸体的犯人洗洗手,往往,剩下的酒,被抬尸体的犯人喝掉。
        后来几年,老黄和一些老队长相继退休,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洗热水澡的传说却在一部分犯人中流传下来。
        盐碱地,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耀眼晶莹的白,北风怒吼时,飞起的烟尘都有腥咸的味道。这片遭人目光遗弃的空阔地,一侧是监狱,一侧是太平间,只有死掉一个犯人,才见有人从那里走过。幺神每天到单位,都会不由地朝那个方向瞅一眼。直到盐碱地变成草坪,洗热水澡的传说在监狱里渐渐失传,他心里的阴影才慢慢淡去。
        
        6
        幺神先斩后奏,坐上公交车,才给霍丙坤打电话。他说自己血压升高,折腾一晚,现正在去医院的路上。霍丙坤语调急,我这正等你呢,监狱长说一会上面来人,找你谈话,给你请功的事。幺神心里一动,还真当事啦,嘴上却说,那我也要先去医院,难受着啦。公交车响两声喇叭,估计传进霍丙坤的耳朵,他说,那好,先去看病,之后赶快回来。如果没大情况我立即赶回。幺神说。还有,霍丙坤说,下午减刑裁定可能下来,齐小双的减刑你没什么意见吧。幺神一乐,今天好事都扎堆儿了,他说,没有,下来就赶快给他宣了,让他感受一下政策的伟大。说完,突然怕霍丙坤马上挂掉电话,急忙补充一句,晚上的夜班不用安排人,我回去值。好好。霍丙坤兴奋地答应。
        幺神把电话放进口袋,才觉哪里不对劲,一细想,他本有意今天趁机休息一天,可自己最后竟没过脑子似地补充一句回去值夜班。
        请功,年轻时给有大用,可不给你,都五十了,给个小功顶个屁,还不是给鸭子赶上架,给牲口套个套儿,这岁数,不实用的名誉不稀罕。倒是齐小双的减刑,让他很高兴,减刑裁定今天宣布,齐小双明天就可走人。
        幺神的爱人早年下岗,每月有四百块钱的低保,这些年幺神没让她出去打工,她每天的任务是侍候儿子和幺神的吃喝。眼下,儿子出去上大学两年,任务便是专职侍候幺神。儿子在外地上学的费用,老两口的日用,几乎全靠幺神的工资收入。幺神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人生存的经济支撑,所以爱人特别关注幺神的身体。爱人说,你可要好好保养身体,儿子上学,娶媳妇,买房,可都指望着你呢。幺神想过,自己目前住一个偏单,将来给儿子留着用,自己和爱人用这些年存的一点钱,再买一个小面积的独单住,可自从儿子上大学,他每个月的工资所剩无几,可又不能委屈了在外地的儿子,只得想等儿子毕业后,再做贷款买房的打算。但这一切,首要条件是他要保养好身体,工作上不出任何问题,保障每个月的工资按期拿到手。昨夜,他有点儿愣神,爱人察觉,很紧张,问他怎么回事,他故作轻松,说,没事,有点累。爱人说,老幺,你可要自己懂得保重身体,谁也不能天天跟着你,你要是躺倒了,这个家可就完了。一句话说得幺神浑身发凉。
        幺神没和爱人说今天要去曹董家做家访,怕她多想担心。他做出这一决定,本有点心血来潮。昨夜,当他进入朦胧状态时,当年的一些情景又回到他眼前,一具白净而僵硬的尸体,一个怀抱着幼儿跪在尸体旁嘤嘤啜泣的少妇。难道那个幼儿果真就是今天的曹董。尽管同死去的犯人姓氏一样,家庭住址却明显不是一个省市。那么,他为什么要追问那个传说。幺神决定,要亲自走一趟,他要弄清曹董的真正身份。
        曹董家的住址,档案上明确记载着。太平村。
        幺神倒乘一辆大客车,接近中午,在本市西南最边缘的一个路边小站下车。脚下的公路很宽敞,几步外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南北方向各有一个村庄。路口北面不远的路两边,有一家轧钢工厂,工厂门口,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有序的出出入入,一片繁忙。身边没有人,幺神不能判断哪个是太平村。他向工厂的方向走去。走近时,看到工厂门口镶嵌着“太平轧钢厂”的烫金字样。
        躲闪着工厂门口外的货车和行人,幺神一直朝前走,才过了工厂,公路却突然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幺神心里琢磨,公路一定是自私的工厂老板为自己铺的。
        土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幺神浑身冒汗时,走进了村子。他四下望,这个村子还是早年的土坯房,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走一辆小汽车都费劲。他向村人打听村委会,村人指向不远处一个红砖垒的院子。
        幺神没找到村长书记,一个中年人正要回家吃饭,被他拦住,原来是村会计,也算是村干部。他拿出工作证,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会计皱眉,说,曹董的户籍在我们村,可他不在这住,所以,他的情况我们不了解。他在哪里住?幺神有点奇怪。他姥姥家,他娘的娘家,很早就搬走了。会计说。他姥姥家离这里多远?幺神问。会计说,公路对面那个村子就是。
        幺神走回那段坑洼不平的路,快走到公路上时,一辆摩托车从身后斜过来。是那个中年会计。会计说,快上来,我送你几步。幺神看那辆摩托车,差点乐了,摩托车太破烂,大灯玻璃罩和前后轮挡泥板没有了,座位上十数个大小洞,海绵几乎掏空,所有架构上油乎乎泥乎乎。会计说,别看了,能驮你走。幺神跨上去,会计一给油,摩托车就窜出去一大截。幺神大声问,他们搬走了,为什么户籍不迁走?会计的声音也压过摩托车的噪音,说来话长啦,你到了这个村里再问吧。
        幺神觉得奇怪,但不好再问。摩托车路过工厂,慢下来,会计一手指向工厂门口,说,那个女的,就是曹董的媳妇。幺神扭脸看,有一个女人正走进工厂门口,他只看到一个背影。曹董的爱人他见过,也有点印象,是一个穿着朴素,面容姣好,看上去很会理家的女子。
        过了公路十字路口,一直向南,一条笔直的公路伸向村庄,路边,两排杨树的树荫遮住整个路面,迎来的是一阵凉爽的风。幺神朝前望,前边的村庄,房屋都是红砖红瓦,街道都是平展的小马路。
        会计把幺神放在一个三层小楼门口,说这就是太平村村委会,便急忙返回。幺神苦笑,原来曹董档案记载的家庭住址太平村是姥姥这个村,刚才那个村叫什么,竟没有问问会计。自己刚才是受了“太平轧钢厂”的引导,才断定那个村是太平村的。
        年轻的保安用电话向楼里通报,说监狱警察来了解曹董的事,几乎才放下电话,楼里就火火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保安忙说这是我们村长。村长伸出双手和幺神握手,同时问,曹董那里有什么事吗。幺神看村长紧张,说,你放心,没什么事。村长的表情依旧紧张,幺神说,真没什么事,你放松一点。村长才笑呵呵说,那就好,那就好。幺神说,曹董在监狱里表现不错,我来是因为最近他的情绪有点低落,想了解一下他的家庭情况,好做他的工作。村长沉静下来,说,幺队长,您是曹董的队长,您来了,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招待您,至于其他,我不便说,因为他住在我们村,户籍却不在村里。幺神心里骂一声,这地方的人真够呛,嘴那么严实。村长看幺神脸色不好,忙说,幺队长,您别急,等我说明情况,您看我这村,和对面村只隔一条马路,却属两个省市管辖。幺神明白了,曹董户籍地属于本市,而这个太平村属于外省。他只得说,您看,能不能带我见见曹董的母亲。村长犹豫着,说,你得让我考虑一下。说完,返回楼里,一会出来,说,他母亲说可以带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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