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诗中算博士
清人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一第八则：“梦得、牧之喜用数目字。梦得诗‘大艑高帆一百迟，新声促柱十三弦’，‘千门万户垂杨里’，‘春城三百九十桥’。牧之诗‘汉宫一百四十五’，‘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此类不可枚举，亦诗中之算博士也。”按其冠以“亦”者，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六：“骆宾王好以数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时人号为算博士。”骆临海、梦得、牧之均无过处，其中尚有别骛而流晖，百代佳传者，陆氏拾唐人牙慧，飞谤生衅，然终不敢揽惹太白“天台四万八千丈”、“而来四万八千岁”、“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等。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二：“考据之学，离诗最远，然诗中恰有考据题目，如《石鼓歌》、《铁券行》之类，不得不徵文考典，以侈侈隆富为贵。但须一气呵成，有议论、波澜方妙，不可铢积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尚出入于唐人，堪为持论。算学，即数学，《新唐书·选举志上》：“算学隶祕阁，律学隶详刑。”沿用至于民末。随园之意，不仅于数目字，是真涉“算学”之演推者，虽主以胪列形式。随园卒于嘉庆初，陆蓥不详其生卒年，但《问花楼诗话》前有陈氏序于道光甲辰（1844），又陆氏另有《问花楼词话》自序于道光戊申（1848）夏，虽后者中有“今者老渐遺忘”云云，但随园生年八十一，故陆氏必晚一世以上，此即算学所得。则陆氏回复陈言益下矣，倘其拈例于牧之《送国棋王逢》“得年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聊可曰中，尚以新意，言之有物。宋马永卿《懒真子》卷五二六则：“‘七十更万日’者，牧之是時年四十二三，得至七十，犹有万日。”按牧之诗时当会昌四五年间自黄州刺史迁池州刺史，（70－42.5）×365=10037，正合。比之南朝乐府《懊侬歌》：“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高出四五年级，然比清徐子云《算法大成》中者：“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不及，此为假诗、真“算博士”，须设僧数为X，列方程：X／３＋X／４＝３６４，解得X＝６２４（人）。牧之“七十”为依例虚称“百年”实按“古来稀”者，然牧之未满五十而卒，英年早逝，是人算不如天算也。
五十三、史贼
《懒真子》卷二：“诗人之言，为用固寡，然大有益于世者，若《长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台之恶，而歌云：‘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故世人罕知其为寿王瑁之妃也。《春秋》为尊者讳，此歌真得之。”此亦乾隆《唐宋诗醇》卷二十二：“‘养在深闺人不识’，为尊者讳也”之意。二氏枉读书，竟不知何为“为尊者讳”，后者尚怀鬼胎。孔子曲笔《春秋》，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而已。尚且不避之，更遑改篡？《诚斋诗话》十则：“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谓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汙秽乎？惟李义山云：“侍宴归来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汙矣。”宋人陈克为直笔，唐人李商隐在国朝，乃为尊者讳。香山上者若陈克，中者若义山，下者避绕不涉，何以诡窜假托，杜撰于纪实中？胡儿能诵、妇幼能吟，流布深广，至今设问于众，无不以为玉环类如浣纱，璞玉出野，悉赖其功也，香山可谓史之贼。
五十四、题大雁塔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劻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右唐章八元《题慈恩塔》。塔成，多御诗、应制诗。至岑参、高适、杜甫、储光义、薛据偕游各诗，五子登科，始可观，薛诗佚外，四诗殆与塔同辉，尤以杜诗力最沉。后来，未以“眼前有景道不得”而怯笔，章八元能之。另以七律，却无典无颂，平易中腾挪，自出机抒，四诗下应推此作。清人袁枚、洪亮吉等七律，近人张伯驹《水调歌头》等，亦可诵。今有号曰伊沙者，作《有关大雁塔》，以猥琐为异趣，以窭短为尖新，蔽惑浅昧也罢，偏有专家叫兽推为大雅，世之衰也若此。
五十五、诗中有画
东坡誉王右丞诗画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人遂以为各之至境。不知，“画中有诗”为妙格，“诗中有画”却凡庸，而若止于诗中有画，则不过庸下耳。其理其实甚易，不当讼曲。
五十六、鸟鸣山幽
南朝王籍“鸟鸣山更幽”，王介甫“一鸟不鸣山更幽”，荆公非以??A ??B?，反?A ? B ，乃故以语境不同而竞胜，非以语义翻案而争强也。后人非议不休，如山谷之“点金成铁”，侠君之“活句变死句”等，俱未中。二句各有所安，各具其妙，虽袭因而无望尘之亏，虽蓼蓝而无青出之胜。
五十七、才调集
五代前蜀韦榖《才调集》，尚温李，尚晚唐，尚秾丽，爰故与当时其他选本区畔别调，旨与假托元遗山之《唐诗鼓吹》略似。然而其他唐人选本佚（今存十种，《才调》最富，约为次富者韦庄《又玄集》三倍），遂显《才调》遗世偏颇，此又与《鼓吹》不同。清初冯氏兄弟引此集为重，作《评点》，非仅以其富也，盖其斥宋诗而尚西昆，而西昆接续晚唐；纪昀作《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二卷，盖貌似超脱于祖唐祧宋之争而事矫正?；王士祯有《才调集选》三卷，其倡神韵说，但平生只“拈出神韵”二字而已，究宗盛唐，故着力汰选之。清人吴兆宜、殷元勋各有笺注本，清人宋邦绥就后者作《补注》（光绪二十年江苏书局刻本，十卷，同原集及笺注集）。此“补注”最陋，重语、赘语、轻下之断语，比肩叠踵，宋氏甚而生疏于《四书五经》，原诗用书经熟典者，亦以他语错注。
五十八、陈门五诗人
散原老人主盟光宣诗坛，却未必能主宰家数醇酽，寅恪学博，中学已为樊篱，况乎家体？方恪风流叛逆，岂轻就鲤庭？唯隆恪濡霑既久，颇得家风，然亦出入之，不可谓同光体二代也。世知寅恪学、诗并厚，少知同胞兄弟隆恪、方恪，或亦为同父异母长兄衡恪，即陈师曾画家大名所掩。钱仲联先生，梦苕序《选堂诗词集》云：“寒柳亦能诗，而功不能与其兄衡恪、隆恪敌，亦非如其季方恪之风华绝代也。”师曾以画高誉于世，诗名因亦自掩，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印其《诗文集》，余尚未得见。隆恪《同照阁诗集》千余首，余仅得其《分体诗选》，已琳琅满目，若《书愤》“抉眼相期事可伤，男儿鬻国竟堂堂。燕颔多是封侯种，数典犹堪醉一觞”（1917），岂见同光诸老艰涩于象牙塔者？梦苕独举方恪，是当时人也：陈四公子享誉民国诗坛，散原尝语人：“做诗，七娃子尚可”（排行老七）。唯其生性风流倜傥，命运更舛过手足。鸦片瘾苦其半生，少十七岁之伴侣孔氏因身世不为家人所容。三七年散原“抗日”绝食而死，方恪被人诓入汪政，但随即暗通重庆军统，出钱出力，舍死忘生，终因疏被捕，遭日宪兵严刑逼供，坚忍不吐，以“士可杀”之节，光大陈氏满门俊彦有以致用者焉。幸遇倭降，免一死。但光复后，竟无表彰、抚恤，白不提黑不道，当事者以几块烟土补偿而已，其困厄独守亦无怨。五一年孔氏贫而病不治，方恪有《室人殁已三日，哭以短章》：“由来业累抑良缘，大梦初醒正卅年。百难不宽三日逸，四穷无告一身全。死先为福徒吾愧，事过原情竟汝贤。母女相逢其念我，畸零人世若为怜”（养女先已逝）。其词亦佳，篇什等诗，早岁风流琉璃，中年蜕嬗，暮齿则凄切婉折。六六年与兄寅恪异地同谢于乱世。陈家先祖陈克绳，号“韶亭先生”，儒学、医道传家，创“义宁书院”。太平军事起，组织乡人守土。生陈宝箴，举人出仕，随父办乡团抵御太平军，名噪一时。以文韬武略，官至湖南巡抚，大力推行新政。创办时务学堂沾溉及于毛泽东氏，尝为后者念念。戊戌事变被那拉氏密旨赐死，且被害场面之惨毒，实有不可言传者，《清史稿》不书，子陈三立后知，连呼“痛哉，天乎!”?陈门四世，家史如国难史。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本人所与焉，天所赐焉，可谓四世冥明以求，讵料返祖画圆，卒不得出。而诗业嘎然而崩，若衡恪次子陈封怀，华南植物研究所所长，家国之幸也哉？???
五十九、白云
王维《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清王尧衢《唐诗合解》：“白云无尽，山中之乐亦自无尽，以视世之富贵功名，希宠怙势，何者不有尽期。”今人吴小林《唐诗鉴赏辞典》：“末二句，既有对友人的安慰，又有自己对隐居的欣羡。”别说大同小异，如清王寿昌“超然”，又如今人发挥至“禅心”，或谓“白云”在此即隐逸象征或意象。余尝疑之：其一、今人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在王维诗中‘白云’一词有而二十五例，‘白云’大多是和隐逸相关的。”余则核检“白云”一词计出现于十七首中，十八例。唯四首（例）为隐逸之喻（《问寇校书双溪》：“余生欲寄白云中。”《山中寄诸弟妹》：“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赠韦穆十八》：“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归辋川作》：“独向白云归。”），余皆为本义。比例不足以支持相关或象征等。其二、陶宏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白云为世上最常见、易入诗景物，一例不足成典实，后人遂潜意识中叠加王维等诗（包括此首），进为隐逸标式。但此为后世状态，不可时空混淆。其三、“白云”之典又非唯一， 王维另一首《送衡岳瑗公南归》，亦涉关隐逸，亦用“白云”，但序与诗中“白云”却取典于《艺文类聚·天部上·云》：“《归藏》曰：有白云出自苍梧。”其四、被送者既说不得意而寄向南山白云，意已足，王但依依别之而已，按既解为但去莫回，其间甚乐，勿作出山、重仕之想等意，慰之宜乎？直若曰：“君勿如我走‘终南捷径’也”，颇含讽意。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一：“白云无尽，足以自乐，勿言不得意也。”则以因为果，凌乱于语义。
南朝另一诗人张融《别诗》：“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明月。”题同、句似，合暗典之照应，才是王维借而用者。“白云山上尽”为离人话久、惜别依依之态，王反其义，翻新于惜别情谊之浓重稽留，使其情不特于送别之刻。总之末句仍直扣主题送别意，非使全诗虚于当前“送别”而越慰之以将来。
六十、孤城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辉。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右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其中名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辉”，推为“摩诘特色”。宋刘辰翁谓“画意”，?沈德潜谓“如画”，民国高步瀛谓“非得画中三昧者，不能下此二字（带、当）”等。余不以为然，据何在？在且只在：古人远行起程，不于昏，唯于晨，甚未明之晨。彼无飞机、火车须赶班、车次，无非步、骑、车三种，皆须朝发。黄昏行，如若不行。故二句非写实，而为表现方法之跨越。其使时、空延展，另使主格双向化。“远”为离我之远，“当”是“孤城”每在“落晖”下之当，而“孤城”之“孤”，乃因“同心”不在。?
“孤城”初于边塞诗中状周无生机之边城，隋杨素《出塞二首》“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初唐虞世南《从军行二首》“孤城塞云起”、“孤城寒云起”，王之涣“一片孤城万仞山”；与维率同时王昌龄、高适，稍后岑参、刘长卿等，皆惯用“孤城”于边塞诗中；维另一《送韦评事》亦用指“萧关”。后杜甫《秋兴八首》用“孤城”状孤矗江边之夔州城，首开非边城那用，继者如宋韦骧《登蓬莱阁》“孤城突兀连沧海”之类，率皆地貌合宜。而王维此诗用于东京洛阳城，宜乎？世焉有并蒂、毗连之城？“孤”之意何在？故非实景，而悉依主观色彩，一如“孤馆”、守“空房”等，皆概念词也。
边塞孤城逢落日，最悲凉。斜晖拉长“孤”影，大漠空旷、荒凉，愈于阴阳交割之苍茫际凸显，生机之凋羸、零落，愈于生命之源西沉中多方位彰见。故高适《燕歌行》“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陶翰《出萧关怀古》“孤城当翰海，落日照祁连”、王烈《塞上曲二首》其二“孤城夕对戍楼闲，回合青冥万仞山”，王维《送韦评事》“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等，皆取此景象，营造诗氛。然而“孤城”“落日”最早连入诗者却非边塞诗，而是王维此诗。高《燕歌行》作于开元二十六年，晚此诗十七年，或亦迟于王《送韦评事》。故两者或皆王维所开，而所开竟先虚后实。刘长卿《夏口送徐郎中归朝》“棹发空江响，孤城落日晖”、宋鲍当《送人南归》“微烟生晚浦，斜日上孤城”、明何景明《十四夜》“水际浮云起，孤城日暮阴”、李东阳《游岳麓寺》“平沙浅草连天远，落日孤城隔水看”等，皆取此诗意象于送别，或转于类似情绪中，然而皆明作构图式，盖皆以二句为如画，无意间将错就错，反反而正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