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晓斋诗话（选载）
发布: 2013-6-20 14:15 | 作者: 一秋壑
三十二、长于妇人之手
静安推崇李后主，《人间词话》名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赤子之心”借用《孟子》中语，但比孟语更近本原，乃本于叔本华所谓“天才之童心”（Childlike character）。
吾国舆论四月天，最能呈一阵东风一阵西风，风下一边倒，五六七十年代批判王国维唯心论，《人间词话》一无是处，满目疮痍，人同此心；粉碎四人帮后全面大翻案，《人间词话》金声玉振，句句嘉言，心同此意。于此语，学者专家教授各有其论，或谓儿童般“天真与崇高之单纯”，或谓反对封建思想之个性要求，云云。
余未信书，何况尽信，王静安此语口中雌黄，荒诞无稽，老而故为浪语也。
其一、静安推崇后主者，与众也，非前期宫廷词，而为亡国后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可见亡国之君之痛、俘获并囚禁于宋太祖之屈辱、磨难、压抑，才使后主“词人”得以成型，微此，终其生写艳词而不传一首。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正是其先不足以为“词人”之短处，岂反为“长处”？
其二、或谓指其成长基础，如此成长阶段，再历后之苦难，才成就词人。尚可商榷，则谓长于富足下之单纯即罢，如此静安或能抽绎共性，类似富家里豪、书香官宦而变异者等，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此等诡异之语最惑人听闻，“深宫”与“深宅”于童子，如何其异？宫人“妇人”与大家婢使“妇人”，于童心之塑迁，如何其异？实则“长于妇人之手”，亦可为骂人语。静安心理不净，远赤子之心也。
其三、“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十人君九此，共通短处，岂独李后主乎？言之何益？蜀汉后主刘禅，长坂坡失生母，自襁褓起，纯然长于妇人之手，亦亡国受辱，却乐不思蜀，未成诗词人。愈知静安之语，无聊无稽。
《人间词话》又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以及“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两语正与抵牾，可见其未及细思或未及整入“删稿”，或为崇观堂者可辨者也。
三十三、茱萸与山茱萸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又《山茱萸咏》：“朱实山下开”，“朱实”一作“茱萸”。茱萸，山茱萸，王诗中者一也，但非恒等。世称“茱萸”者，凡三焉，一为“山茱萸”，山茱萸目，山茱萸科。生北方，关中为著，其佛坪县为“中国山茱萸之乡”；一为“吴茱萸”，虽同为“双子叶植物纲”，但属无患子目，芸香科，生南方；一为“食茱萸”，目、科同后者，更南，今只台湾生焉。
曹植（《浮萍篇》：“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唐人王维、老杜、王昌龄、张说、杨衡（《九日》“强插茱萸随众人”）等，皆山茱萸也。张籍《乌栖曲》：“西山作宫潮满池，宫鸟晓鸣茱萸枝。吴姬采莲自唱曲，君王昨夜舟中宿”，题用首制之萧纲者，事则依李白同题“姑苏台上乌栖时, 吴王宫里醉西施”云云，则为“吴茱萸”。张乌江人，仕长安，两皆知也。李煜词《谢新恩》：“茱萸香堕”，亦吴茱萸。苏轼《西江月》：“今日凄凉南浦……酒阑不必看茱萸”，亦然。吴梅村《丁亥之秋王烟客招予西田赏菊……》：“茱萸遍插故人怜”，虽丁亥年，吴仕清前在太仓，但非吴茱萸，何也？唯山茱萸“插”也。然自唐后已无此俗，代之以菊花。吴诗非关景物，只用典耳。
三十四、野旷天低树
明文森“野旷云连树，天寒雁聚沙”，径自襄阳“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前句，浑涵超邈不及，然亦亲切。正如襄阳后句自杜陵“江月去人只数尺”之然也。
三十五、古柏行
黄仲则亦有《古柏行》三十二句，精警固不可规模少陵，然自成面目。
三十六、借结法
老杜《孤雁》末用借结法，注家或不明，或张大，诚其无所谓妙与不妙，佳于不佳，要之诗之道宽优于窄，繁胜于疏，唯此唯是也。
三十七、江汉
老杜《江汉》腹联“落日”借喻暮齿，则整诗自此中分，结构独特，上半开下半合而已；又非顺合，而逆合，即非自然顺承，而为转出低沉。以老杜身世，读此，辄思世之无病呻吟者，一何自加困厄，矫托阸塞矣。为语惊人故颓靡者，新诗、旧体，比比皆是，主风景也。
三十八、青镂与红楼
温飞卿《塞寒行》：“彩毫一画竟何荣，空使青楼泪成血。” 青楼，明末曾益《温飞卿诗集笺注》注引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顾予咸补注引《南史》：“齐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又补注“泪成血”，引梁吴筠《闺怨》：“非独泪如珠，亦见珠成血”。其是中有非，颇为凌乱。
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二第五六则：“齐武帝于兴光楼上施青漆，谓之‘青楼’，是青楼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诗‘青楼临大路’，骆宾王诗‘大道青楼十二重’，言其华也。今以妓为青楼，误矣。梁刘邈诗曰：‘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殆称妓居之始。”袁氏误者有三；其一、齐武帝兴光楼之谓“青楼”，乃专指，后青镂为帝王之居代称盖由此，而其下引早于齐武帝之曹诗为证，以为齐武帝为“帝王楼”而漆青，殊可笑也；其二、曹植《美女篇》句乃采桑女被“借问女何居”之答（清陈梦雷《拟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青楼接大道”语与青楼义皆袭曹），骆宾王句乃《帝京篇》“小堂绮帐三千户”之接，显指妓楼，袁氏读书不辨可见，此处当引李白《宫中行乐词》之五：“绿树闻歌鸟，青楼见舞人”或是；其三、梁刘邈《万山见采桑人》句之“倡”非娼，乃优也，家伎也，故其“青楼”非妓楼。
考青楼者约有义四焉，其一、原义为华居，曹诗非，无“采桑女”居华居者。可见于《晋书·麴允传》：“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李商隐《风雨》“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即此义；其二、特指华丽闺阁，或泛指闺阁，曹诗即是。此义行于先唐而至于唐，梁刘邈诗是，初唐刘希夷《采桑》“归去梦青楼”，孟浩然《赋得盈盈楼上女》“夫婿久离别，青楼空望归”，王昌龄《青楼曲》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张籍《妾薄命》“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崔液《代春闺》“青楼明镜昼夜光”，郭震《春歌》“青楼含日光，绿池起风色”，戎昱《从军行》“归来邯郸市，百尺青楼涕”，晚唐罗邺《秋别》“青楼君去后，明月为谁圆”、聂夷中《公子家》“花发青楼道”、韦庄《贵公子》“大道青楼御苑东”及《捣练篇》“青楼妇唱捣衣曲”、屈同仙《燕歌行》“红分青楼多怨情”、邵谒《塞女行》“青楼富家女”等皆是。前引温飞卿诗亦然，是故原注所引曹植诗是，而补注引《南史》（实是《南齐书》）风马牛，与下又引梁吴筠《闺怨》（是也）公相抵牾，乱掉书袋；其三、代指帝王之居，并无多见，李白句之“或是”者，乃以其八首五律皆咏嫔妃美人而有上义之嫌也；其四、妓院或妓女，唐之前无明证，甚至初、盛唐亦不多见。以愚所考，初唐骆宾王外，李峤《汾阴行》“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尚有一见，孰为首弗知。骆与李率同时，而诗作时间均不详。李白《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对舞青楼妓，双鬓白玉童”为盛唐仅见，亦为一人诗中两义别见之首例（另有如韦庄）。白居易《长安道》“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卢仝《有所思》“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乃中唐之两仅见。而若杜牧“十年一觉青楼梦”、韦庄《过扬州》“处处青楼夜夜歌”等晚唐始稍多。至于宋，青楼此义随处见用，而用为别义已稀，若北宋宋祁《落花》：“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用为“闺阁”，已不多见。宋以降，专后义，不复其闺阁、妓院并用之先矣。
红楼，与青楼略相仿佛。初义为金闺华屋，后与其他演义并用，未至于今而已。南朝陈江总乐府《长相思》二首其二：“红楼千愁色，玉筯两行垂。”唐李中《广陵寒食夜》“紫陌人归后，红楼月上时。”白居易《母别子》“洛阳无限红楼女”及《秦中行·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袜。”李商隐《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韦庄《菩萨蛮四首》其一：“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严仁《诉衷情》：“断魂何处，梅花岸曲，小小红楼。”关汉卿《白鹤子》：“香焚金鸭鼎，闲傍小红楼。”倪瓒《水仙子》：“东风花外小红楼”等。或由字面，涉关女性，如明陈子龙《春日早起二首》七绝其一：“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被陈寅恪考为与柳如是有涉，考据之一也。单指华屋者，李白《侍从春苑奉诏赋》“东风已绿瀛州草，紫殿红楼觉春好”全诗无一处与女色有关；李贺《神仙曲》“春罗书字邀王母，共宴红楼最深处”以及李益《诣红楼院寻广宣不遇留题》，均可自题而知；史达祖《双双燕·咏燕》：“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为燕归檐巢，红楼美称而已；因红学家考为《红楼梦》取名之源而热议者，唐诗人蔡京《咏子规》“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句，红楼指己居，亦无涉女色，蔡位高显，非自美宅第也。然而“红楼”后衍为用指妓院，如柳永《戚氏》“未名未禄，绮陌红楼”等。袁枚《随园诗话》卷二第二三则：“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云云，清周友良《珠江梅柳记》卷二：“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此衍变亦如青楼，不出意外。初，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又韦庄《长安春》“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实已不远，后来者良非无根也。今厦门红楼专用以色贿公仆，其名之传非特以外色也。
朱楼，与红楼之“华屋”同，未可衍为妓楼代称，盖古之“朱”并不同于今之“红”，乃所谓正色也，故朱绂、朱盖、朱批、朱印、朱封、朱押等，不可以“红”代。曾巩《西楼》：“朱楼四面钩疏箔”，白居易《骊宫高》：“高高驪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皆崇楼华阁义。《西湖二集·吹凤箫女诱东墙》：“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虽风流韵事中，亦用指华丽楼阁。龚自珍词《洞仙歌》：“此花开近处，不是朱楼，杰阁三层絶依倚”，可见“朱楼”与一般“杰阁”之别。然亦偶指“闺阁”，刘禹锡《春词》：“新妆宜面下朱楼”是也。
三十九、有子不如无
黄仲则《别老母》：“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檃栝世谚“养儿防老”（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应亦自俗谚）。
四十、杨妃春睡图
明徐渭《杨妃春睡图》“花气随风出御墙，无人知晓杨妃睡”，后句义殊庸劣，岂凡涉杨妃，皆宜用“无人知（是荔枝来）”者？又，“欲呼与语不得起”，犹今诗必凸逞“有我”，恨不题作“我与杨贵妃”之陋。又，“为向华清日影斜，梦里曾飞何处雨？”则不束意淫矣。
四十一、唐寅诗
唐寅七律《阊门即事》尾联：“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不啻费辞。《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才不足为用。可见寅之才在画不在诗也。
四十二、脱胎换骨与点铁成金
山谷“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前句移动欧公“我亦且如常日醉”，后句则自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但脱胎换骨，而点金成金。《题阳关图》“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两句亦分化前人句，然皆无脱换，各点金成银，则效果无怪人慢言，点金成铁也。后句远不如元人陈孚《居庸叠翠》：“征鸿一声起长空，风吹草低山月小”，脱胎自立，移亦成金。可见，脱换为要，点化则依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