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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张惠雯



        立蕙回过神来,将烘干机重新启动,转身出来,轻轻地带上身后的洗衣房的门。她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坐下喝着,想,今晚的谈话是失败的。等锦芯回来,要尽快见一面。但见了面说什么呢?立蕙有些焦虑起来。如果锦芯真的做了,下面的路在哪里?立蕙摇着头,摁下了厨房顶灯的开关。“你可能只是一个想在悬崖边树个警示牌,却一滑脚掉下万丈深渊”,锦芯说了这样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原来的本意只是让志达丧失某些身体功能,没想到却失足深渊?若真如此,应是过失而已?——立蕙将“杀人”二字掐掉了,摇摇头。她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有一点是明确的:下星期一要给施密特医生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她考虑过了,要去做匹配测试。
        锦芯直到星期天下午,都没有再给立蕙打来电话。立蕙想她回到湾区已经两天了,也应该休息了一阵了,就在星期天傍晚拨打了锦芯的手机。“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立蕙一愣,想了想,又拨了锦芯家里的电话,漫长的振铃声。立蕙没等留言机的语音提示响起,就挂上了。直等到傍晚,她又给锦芯打了几次电话。锦芯的手机依然关机,家里电话无人接听。立蕙不安起来。到了夜里九点多,手机响了,一看,是叶阿姨的号码,她急忙接起。
        立蕙,我叶阿姨——叶阿姨的语气很急。是我,叶阿姨你都好吗?到哪里了呢?立蕙故作轻松地问。我们都很好。可找不到锦芯了!叶阿姨在那头说。哦?我今天下午起,一直在联系她,可电话都没打通,立蕙应着。我们昨天起就在联系她,手机一直关机。查了航空公司的航班,她按时飞回湾区了。飞机应该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到的,从机场回家,最多只要半小时。但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联系上,这很不像她。我们全都在加勒比海,真让人着急。她身体不好,就怕会出什么事呢!叶阿姨一句接一句。叶阿姨,你先别着急。我马上去她家里看看,立蕙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太谢谢你了!你有地址吗?叶阿姨问。我的GPS上有的,你放心吧。立蕙已经拎上了包。但愿没事,我们上船前,她还好好的啊,不过这孩子最近情绪起伏又大了,真让人担心。哦,立蕙,家里大院铁门的密码是锦芯先生的生日:051564。你们进去后,在正对着喷泉的台阶下,那只小青蛙右腿侧的小地灯的灯盒里,有张开大门的磁卡。在大门的锁上刷过后,要输入锦芯的生062264。记下了吗?我的手机开着。拜托了,开车小心!愿神保佑我们!叶阿姨的声音愈发镇定。
        立蕙大声将在楼上的智健叫下来,急速地讲了叶阿姨的电话。智健快步上楼领来珑珑,一边拨通了小区里一家朋友的电话,请他们帮看顾一下珑珑,又冲到厨房里拿了几只香蕉和苹果,抓了手电,说:不知会待到多晚,得有点准备,车箱里有水。然后走到车库里,说,开我的车去吧。立蕙领着珑珑坐进智健的车里,轻声说:小心开车,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智健沉默着坐到驾驶位上,将车子流畅地倒出,先将珑珑送到朋友家,再一路转上高速公路,往北开去。
        车子拐上280高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山下的灯火在右侧车窗这面绵延而去。立蕙和智健很久都没有说话。车子转下高速,进了盘转的山道,立蕙知道他们接近锦芯的领地了。她像上次那样,摇下车窗,林木的香气混着浅淡的雾气涌进车里,前窗立刻有些模糊。她将车窗摇上,又按下前窗去雾键,呼呼的热风在窗前喷出,视线立刻清明起来。
        锦芯不会出什么事吧?立蕙看着车灯在前方打出的光道,轻声说。智健不响。你说她不会出什么事吧?立蕙又加了一句。智健盯着前方,说:希望是这样。我们星期五晚上才通过电话的,她听起来还好好的,立蕙说。智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聊了什么?立蕙的心跳快起来,说:也就些家常。噢,说去给她爸扫了墓。智健浅淡一笑,说:记得你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吗?就在你从她家里回来那天晚上,我说很可能有更深的漩涡,希望我是过虑了。立蕙屏住呼吸,没接他的话。你不要急,也许她只想安静一下。对她那样的身体,旅行是很累的,智健微侧过脸来,表情带着少有的紧张。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时,立蕙觉得心一沉。小道尽处锦芯的房子一片漆黑。智健误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冲到在铁门前,急促停稳。大门两侧的感应灯亮了。立蕙下车,可快步冲向门边,噼哩啪啦地敲打完密码键,忽然皱了眉想,怎么还在用志达的生日做密码呢,就听得沉闷悠长一声:“吱——”,铁门向两侧自动移开。智健将车子开进院里,房边的感应灯一下全亮了。立蕙朝喷泉小跑而去,按叶阿姨的指示,从小地灯的灯盒里取出磁卡,和智健一起,三步并作两步,直走向房子的大门,快速打下锦芯的生日。
        大门被推开。立蕙和智健不约而同地大声叫着:锦芯!——一片死寂。智健去摁门边的开关,门厅顶上那盏水晶灯骤然大亮了。立蕙抬头轻叫:这是志达的灯!话音刚落,她的身子一动,繁复的水晶灯片变幻出的五彩光芒追击而至。她听到智健说:我看楼下,你看楼上!她急忙沿着楼梯往上跑去。
        灯光大亮,一扇扇的门被推开。叶阿姨和孩子们的房间,跟她上次来看到的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她穿过走廊,走向主卧室,有些紧张起来。锦芯!——她听到了自己微颤的尾音。她摁下顶灯开关,室内一片光明。空无人迹,连床上的铺盖看上去都纹丝不乱。她快速旋过浴室各处,一样的空寂。这时,她突然听到智健在楼下大叫,立蕙!立蕙!快来!怎么回事?她大声应着,朝楼下冲去。
        一层所有的厅室、房间灯火通明。智健站在厨房中央宽大的墨绿黑纹大理石贴面厨台边,手里握着一张白色的纸。见她走来,他摇了摇,叫:锦芯留下的。
        立蕙急步上前,正要伸手去接智健手里的纸,一眼看到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个深紫红的天鹅绒小袋子和一条用深咖啡色织锦绳扎紧的字轴。她一把将袋子捏起来,直觉告诉她,那是锦芯的玉镯。智健将手上的那张白纸递过来。立蕙看到锦芯非常好看的行书:不要找我。我是一只夏末的孤蝉。合适的时候,将这玉镯交给青青她们。还有那些故事。那幅字是给你的。
        立蕙捏着锦芯的留言,愣在灯下。智健转过来,直视着她:孤蝉。不要找她?黄雀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担心我们会引来警察?没等立蕙应声,他一边抓起卷轴解着,一边急切地说:这里会不会有线索。立蕙回过神来,凑上前去,抓住卷轴的一端,和智健一起将字卷打开。只见新裱过的暗黄纸面上两行遒劲洒脱的行书:“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落款“甬斌何弘之”下面,两方朱红色“何弘之”“甬斌”篆刻印记十分清晰,印色饱满。这就是锦芯说过的那些锦茗拿回国新装裱过的爷爷手书之一了,立蕙想。她盯着爷爷笔下“心”字最后那饱满的一滴墨,像看到了一滴浓黑的泪。她将字轴卷起,将天鹅绒小袋和锦芯的字条小心地放入手袋,轻声对智健说:这是骆宾王《咏蝉》诗里的最后两句,《唐诗三百首》里有的。这就是她的意思了。我们先走吧!智健一愣,看着她,想了想,说:那我去把车开过来。
        立蕙走出锦芯家的大门,站在台阶上等智健去将车开进来。远处望去,海湾边的万盏灯火已埋在雾中,近处山林间的林木也变得模糊,天际沉沉一片漆黑。锦芯抬起头来想,锦芯今夜在沙漠里,应该能看到更多的星光,或许,她会觉得离天更近了。
        (2011年7月4日,独立节,初稿;2011年12月22日,圣诞节前,二稿;2012年1月7日,三稿;2012年1月12日,四稿。2012年5月30日,改定稿。2012年6月26日,删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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