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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张惠雯



        立蕙沉吟片刻,说:我们少年时代是邻居。后来走散了。最近才又联系上。戴维一愣,说:那么你们有多少年——?有三十多年没见了,立蕙耸耸肩。戴维有些惊讶,说:哇,你们还彼此记得,又互相寻找,有点像小说了。呵呵,对不起,我这句是玩笑。你们小时感情肯定很好,真让人羡慕。立蕙苦笑着点头,说:你可以这么说。
        锦芯有没有跟你聊到她家里的情况?戴维盯着立蕙,问。谈了,这么多年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父亲去世,她先生去世,她自己生病,很不幸,令人难过,立蕙平静地说。戴维不响。艾米莉在一旁小声问:锦芯有没有谈到她丈夫是怎么去世的?见立蕙不响,艾米莉又说:任何细节都有帮助。立蕙心下一惊,说:她提到她先生回中国创业非常辛苦,后来就病了,拖了一阵,查不出病因,回美国也没有救过来,就去世了。她是这么说的?戴维微蹙了眉,啪啪啪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她是这么说的,立蕙肯定地点头。
        她跟你谈了很多她先生吗?艾米莉又问。说多了会难过,何况她身体不好。说到这里,立蕙抬眼看到门外明亮的阳光亮得发白。她的胸口有些发紧。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说出全部真话,但也没说假话。她还不能肯定他们找她的目的,但她很清楚,就算锦芯犯下天大的事情,法庭都不能强迫她出庭作证。作为锦芯的亲人,她有权利保持沉默。“亲人”这个词在此时跳出,让立蕙的心感到刺痛。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谈得更多的是她父母,我更熟悉他们。你没见过她丈夫吗?戴维问。没有,从没见过,立蕙摇头。忽然看见志达披着半旧军大衣,在三十多年前郑州火车站破旧的站台上摇着手,一脸的稚气——锦芯竟没有提到稚气。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是吗?立蕙的眼睛圈有些发热。好的,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来。你回去若想到什么,随时跟我们联系。戴维说着,将电脑合上。
        立蕙盯着戴维的眼睛,问:我不可能想起什么都给你们打电话的。你们需要了解锦芯哪些方面的事情?能否给我一点线索?戴维跟艾米莉对视一眼,说:当然可以。主要是关于她丈夫的。比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立蕙警觉起来。嗯,这里面牵涉到一些化学品的去向问题。任何相关的线索都有帮助。立蕙一惊,问:毒品?戴维微眯起眼睛,说:不是通常意义的毒品,我的意思是,不是成瘾性的毒品,是致命的化学物。立蕙的身子一下就直了:比如?——比如,铊那一类,重金属,戴维面无表情地说。铊?重金属?立蕙立刻跟了一句。戴维点头,说:我们之间的谈话,就保持在我们之间。现在一切都没有答案。锦芯丈夫的死因,是有医生定论的。但那个诊断结论,在锦芯先生生前和死后,都被医院里一位中国大陆背景的护士提出疑议。她说以她在中国大陆的临床经验,直觉告诉她,病人很可能是重金属中毒。主治医生当时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到锦芯先生死后,那个护士都没放弃质疑,最终警方介入。但后事都办完了。好在医院还封存着血液,尿液和头发等样本。现在移到我们这里。立蕙往后偏了偏身子,说:我听明白你的逻辑了。你们盯上锦芯,是因她的职业身份,对吧?戴维摇头,说:不能这样说。但她确实从公司里领取过一定数量的严格控制使用的重金属。立蕙看着戴维,说:那是她的工作啊。戴维笑着点头说:是的。她用它们作为实验催化剂的记录也无懈可击。所以?——立蕙追上来。记录未必可靠,那种玩艺,不用太多的,一点点——戴维将右手大姆指并到食指上,抬起来,眯上一只眼睛,说:只要一点点。立蕙咬住嘴唇,说:我不要听悬疑桥段,关键的是证据。戴维说:千真万确!我们在朝那里前行,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们锁定是她吗?立蕙问。戴维说:这不是个好问题。让我这么跟你说吧,她只是一个方向。有时很多的线索都有了,就缺一个关键的扣子将它们连上。有时候几只大扣子都在了,就是找不到线索将它们串起来,戴维指了指自己和艾米莉,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好了,我们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我再一次郑重地请你不要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透露给任何人。戴维严肃起来,看上去像换了个人。立蕙点头,站起身来,跟戴维和艾米莉握过手,一起走出店外。
        一到停车场里,戴维和艾米莉,连同立蕙,几乎同时戴上太阳镜,这个动作如此整齐,令他们不禁笑起来。戴维快速地朝她作了个敬礼的手势,说:随时联络,再一次谢谢!立蕙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坐进车后,停车场里已无戴维和艾米的踪影。立蕙知道他们此时就坐在停车场的某辆车子里,却没见他们移动,令她心下有些紧张。她将车倒出来,一踏油门,转到山道上,从后视镜里看去,确定没有追兵,才放下心来。
        整个下午,立蕙的脑子里都是“铊”这个字眼。她意识到戴维是故意将这个词透露给她的。立蕙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直忍到下班前才上网搜索。中英文网站的说法一样。铊中毒的症状无非脱发,肠胃功能失调。也有可能引起睾丸痿缩,生殖功能丧失,严重的会导致肝肾等器官功能衰竭。立蕙的目光锁定在这些危机四伏的字丛里,脊上阵阵发凉。她“啪”地合上电脑,扯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测试室专用短褂披上,安静地坐着。
        顺着戴维的指引,立蕙看清了她的手里不仅握着几只关键的环扣,而且所有线索都可以清晰地串起来——至少逻辑上是通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该是目前知道真相最多的一个人——除了锦芯。立蕙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双手停在门背上,头伏上去,压抑地抽泣起来。隔着泪眼,她看到自己的脚慢慢动起来,在跑。她扬起头来,看到了锦芯,那么小小的一点粉红色,很快跃出她的视线。锦芯是决绝的,去了。确实像锦芯干的。“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很早以前,她就这么说过。让立蕙特别不安的是,锦芯确实动过念头,让志达一觉醒来就忘掉小歌女,甚至什么都忘掉;或者丧失某种功能。她甚至说了,化学家是不用动刀子的。
        立蕙揩着泪,忽然想,好在她来了。如果再早两年就更好了,一切可能就会改写。这个想法让立蕙安定下来。她现在要从这里陪锦芯往前走,虽然她还看不到路。或许真的就是没有路,但她已经跟锦芯连在一起了。
        下班回到家里,珑珑早就忘了FBI的事,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做作业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在餐桌边。今天见了FBI的两位探员,比我想象的好对付,立蕙先开了口。那就好。我有朋友回国办公司,被怀疑输出敏感的高科技信息,也被约谈过的,也说所有的问题都很常规,还请吃饭呢,智健轻松地说着,表情却有些不自然。立蕙知道他在担心她,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说:是关于锦芯的。她的话音未落,智健的表情一下就绷紧了。她09年出入境太频繁了,志达在北京又弄的是图像处理技术方面的高科技公司,被留意也是正常的,立蕙说着,一边收拾起盘碗。你没告诉他们,你是最近才和她联系上的?你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智健说着,也站起来。立蕙一笑,说:当然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话了,让保持联系。智健耸耸肩,说:报上说克林·伊斯特伍德在拍他们FBI老头目胡佛的传记片呢,连肯尼迪刺杀案都一筹莫展,那传记片只能专注他们老局长的私生活了。我从来不信任那些家伙。立蕙苦笑着说:我哪里又愿意信任他们?智健一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立蕙从智健手里接过盘碗,说:我明白的。
        立蕙在接下去的两天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任何关于锦芯的事情。她需要一个清空的时段,才能有效地思考。她打算等锦芯周末回来后,尽快去看她。按跟叶阿姨和锦芯见面的经验,面对面谈起来,很多思路就可以自然地走通。但锦芯没有等。她在星期五夜里,从马里兰给立蕙打来了电话。
        立蕙正在烘最后一筐衣裳。手机响了好几下,她才听到。一看是锦芯的电话,她立刻摁停了烘干机的启动键,洗衣间里突然一片沉寂。是我,锦芯呀——很柔的声线,听上去有点累。立蕙想东部都该是凌晨一点过了,忙说:你还没休息?很晚了。有急事吗?
        锦芯在那边很轻地说:睡不着,有时差呢。一大家子人今天去迈阿密了,忽然这么空——立蕙赶紧说:哦,这一周下来,也够你累的了,好好休息才好。你明天就要回来了,对吧?你回来了,我就去看你,噢,你需要接机吗?一阵沉寂。锦芯——立蕙轻声叫。嗯,我在,锦芯答得有些走神。你好像有心事?立蕙小心地问。锦芯说:我真的很高兴有你。要不这样的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真不愿意回到那个房子里去。立蕙刚想张口,锦芯又说:那么大一家子在一起,不知道多开心。我们还去给我爸扫了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连扫墓都有了那种叫作“静好”的感觉,真的感觉他就在我们中间。我给他捎了一大把百合,就是你带来的那种,锦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立蕙的鼻子有些发酸,忍着没有接锦芯的话。
        我们给他看他大孙女的大学毕业证书。孩子们轮流用中文讲自己的近况。我是最没有什么可谈的了——立蕙觉得自己看到了锦芯凄凉的笑,忙说:锦芯,你不要总是对自己这样苛刻。谢谢你,你真是很体贴,锦芯在那头打断她,又说:我告诉爸,我见到你了。这最后一句,利器一般割开了时空。两头都陷入无边的沉寂。立蕙捏住鼻子,使劲将鼻腔里的流液吞回去。好一会儿,锦芯又说:那真是团聚了。只缺志达了。立蕙有些回过神来,轻声问:志达安葬在哪里?等你回来了,我可以陪你去祭拜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按他的意思,一半撒到太平洋里,一半送回湖南老家去了,锦芯叹出一口长气,说。立蕙愣着,还没接上话,锦芯又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够重新回到从前,事情会大不一样的。我自己已经这么固执,真不该找志达那么偏执的男生。有一件事我上次没告诉你,我在志达去世后,精神几乎崩溃,我的肾衰,就是自杀未遂落下的。立蕙没想到锦芯会将这事在电话里这样讲出来,愣在那儿,锦芯又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说它了。好在孩子们比我当年懂事多了,这是我如今最大的安慰了。
        立蕙想了想,说,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锦芯在那边轻笑了说:你看你,我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怎么还这么见外?立蕙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捂住话筒,低声说:你有没想过,志达可能是重金属中毒?比如,比如铊?话一出口,她闭上了双眼。她跟戴维做了同样的一件事——在看似无意间,放出了一支百分之百击中靶心的利箭。她希望锦芯截住它。你怎么会这么想?锦芯在那头立刻追上来,尾音在升高。我听到一些故事,上网去查了查,觉得志达那个症状——立蕙停在这里,她听到自己牙齿上下磕碰的声响。你听到了什么?锦芯又逼上一句。我只是问问,你对铊了解吗?立蕙轻声答。锦芯回得非常快:当然,它是一种催化剂,我们做实验会用到的。在美国,这是被严格控制的化学物品。我们的实验记录里,控制物品的流向都要清楚留档的。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做那样的联想?你也在怀疑我吗?锦芯的声音高起来。
        我最近听到一些流言,你知道,这里的华人社区很小。我就是一问,我没有——立蕙开始后悔自己随手放出了一匹自己无法驾驭的野马。很长的沉默,锦芯才在那头说:我可以想象。谢谢你的印证。电话里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寂。立蕙小心地叫着:锦芯?哦,我在。锦芯答。立蕙犹豫着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锦芯立刻说:要谢谢你跟我说真话。一个短暂的停顿,她又说: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知道了人能控制的事情真的非常有限。比如我自杀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最后会是今天这个状态?对志达其实也一样。你可能只是一个想在悬崖边树个警示牌,却一滑脚掉下万丈深渊,唉。不早了,你休息去吧。没等立蕙回应,锦芯在电话那头的的语气轻松起来,说:好的,睡觉去吧。回去再见了,晚安!立蕙有些不肯定地说:晚安!锦芯在那边叫:等一等,我想再一次告诉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幸亏有你在。I love you (我爱你)。立蕙未及回话,那头就挂了,留下空泛的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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