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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张惠雯



        立蕙离开的时候,心里生出很深的不舍。走近大门时,忽然听到锦芯说:哦,我妈妈说你有只很漂亮的玉镯,今天没戴啊。你等等,我给你看看我那只,说着转身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托着一只洁白厚重的玉镯,果然有一侧带着金黄的玉皮。立蕙将玉镯拿到手中端祥,看到那玉镯上的微刻是观音。她知道,这跟何叔叔在她十九岁那年交到她手中的那只真是一对。
        两人走出大门时,太阳有些偏了,天色仍很明亮。立蕙看向前院边侧茂密的花木,说:我能去看看你爸爸的做的那些植物名牌吗?没等锦芯答话,她又说:我很爱园艺。锦芯会心一笑,说:农科院出来的孩子嘛,去看吧。
        立蕙果然看到了那些花木下一块块写在白色小木条上的植物名称。它们该是用油漆写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何叔叔的字。小楷。中英文,拉丁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就是“好看”两个字,比叶阿姨的字体明显地遒劲利落。在一丛黄红相杂、花朵硕大的茂盛热带兰花前,她看到何叔叔写下的“大花蕙兰”四个黑字。她的目光停在“蕙”字上,忍不住弯下腰,伸手去擦那些被浇花水溅弹上木条的泥印。锦芯安静地绕过她,走上前去,将小木牌从土里拔出来递到她手上,说:你喜欢的话,拿回去作个纪念吧。立蕙接过木牌,轻声道谢。
        立蕙和锦芯在车边拥别时,鼻子一阵发酸。锦芯拉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等我们都回来了,你再带孩子和先生来玩。趁房子换手前,我们好好聚聚,我给你做南宁老友粉吃。我做得特别地道的,连志达那种原来对酸笋完全不能接受的人,都会喜欢。立蕙点头,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问:那你打算搬到哪里去?锦芯想了想,说:也许会搬到加州中部,或内华达、亚利桑那的沙漠里去。哦?怎么会想到住到沙漠里去?立蕙感到有些意外。那些地方干燥,花粉少,不会让人过敏。天气也暖和,美国很多人退休了都选择到那些地方去,所以医疗条件也好。我妈妈可以跟我一起去。哦,这我都还没跟我妈和孩子们提过。
        车子转出山道时,立蕙很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将车窗摇下来,桉树的清香涌入,一如当年在农科院小卖部前闻到的气息。锦芯哭着,沿池塘边的小道疾跑,一转弯,掉到了漂满浮萍的塘水里。立蕙一惊,踩了一下刹车,发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湿了。
        从锦芯家里回来的当夜,珑珑到小朋友家参加过夜派对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后院里,玻璃台上散乱地摊着吃剩的水果和凉面、两只倾空的酒杯。它们之间的空隙被锦芯这天端出的苦汁填满。小院里亮着花带边一串低矮的节能小灯。五彩的光影穿过敞开的窗口投到南湾夏夜干爽清凉的空气中,无声无息。立蕙最后告诉智健,她想跟锦芯的医生联系。
        这是个重要的决定,要尽量了解清楚医学方面的细节——智健话音里有犹豫。我就想了解些技术细节。美国自愿作器官捐献的人很多,锦芯是很有希望的。我真觉得她很可怜。小时候总觉得她是能一直轻松走上喜玛拉雅峰的。哪想到在中年会栽这么个大跟斗。
        志达不在了,我们已听不到他的答辩。如果只信一面之辞的结论,不很公平,智健缓慢地说。影响家庭稳定的参数太多了。当年中国留学生来美国,自费留学的签证那么难拿,人为的阻力可不让很多婚姻破裂?早年人们逃去台湾、农民出身的军人战后进城,又导致多少家庭解体?离开环境相对简单的美国,锦芯和志达的婚姻一下掉进那么动荡的场域,什么都可能发生。能否稳固,取决于结构本身的抗震系数,没人帮得上忙。从你的转述里,志达听上去是个挺老实的人。但凡闯出这么大的祸的家伙,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啥都敢往肩上扛,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根本负不起的责任。你用力过度了——立蕙皱起眉头打断他。智健笑笑,说:你愿听真话的吧。这种事我们身边出得够多了,没心没肺的老手会这样吗?别说放弃几千万净身出户了,就为了不因离婚而平分家产,怎么撕裂自己都肯的。志达这种典型的工科生,又是你我这种在中国被叫作60后的人,发育在中国性压抑最严重的七十年,大多数在男女关系上真是没情商的,糊糊涂涂谈一次恋爱就结婚生子过下来,突然撞到这个时代,你期待他们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见立蕙不响,智健拿起她的手,抚挲着,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很同情锦芯的。
        起居室的电视在广告的切换间有瞬间的黑屏。立蕙摇摇智健的手,说:我一直在想,怕真是有命运这东西的。你可以说,锦芯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不如叶阿姨坚强。智健轻拥一下立蕙,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立蕙苦笑说:我在想锦芯说的关于叶阿姨从小教她的那些话。自立,自强,不靠男人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锦芯经济独立吧?事业够强了吧?还是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智健刚要回话,立蕙摆摆手,说:不要告诉我,还要精神和心灵独立。都不够的。从叶阿姨那里,我看到一种出路,可能要有一种甚至是超越智慧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可能要到宗教的层面,人才能寻到最大的自由?
        智健想了想,说:或许吧。立蕙点头:我从小生活在一种很不安定的情绪里,特别害怕个人生活出现巨大的变化。有了珑珑以后,有时也烦家庭生活的琐碎沉闷。你猜我今天听到一句挺让我震动的话是什么?智健盯着她的眼睛,立蕙笑了说:就是志达跟锦芯说的,生活的内容就是生活的意义。我想,人若能接受这点,大概就能享有平静的生活。智健忙不迭摇头:这太消极了!我不同意。我从小家庭温暖,爸妈关系特别好,我也很向往有平静的家庭生活。但我晓得安宁的家庭生活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人本性喜新厌旧,何况面临自身的成长、对自我不断地重新认识、个人需求的变化,哪能一劳永逸。变化、厌倦都很正常。这点美国人说得好,婚姻要靠耐性经营。有心理学家建议将“追求幸福”改为“追求满足感”。追求幸福往往被理解成追求一种宏大的状态,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问题。追求满足感是具体地面对一个个小问题,欣赏生活提供的小快乐。立蕙笑着点头,说:难怪你这些年发展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兴趣爱好,原来是在追求长过常新的满足感啊。智健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有,人是很脆弱的,最好是不要被考验——智健说着笑了。立蕙捏他一下,说:所以你别给我闹什么海归。智健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这跟海归不海归没关系。如果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珑珑也不能拉下。立蕙没答他的话。智健就说:还是说找锦芯医生的事吧。你如果愿意去谈谈,就去吧。立蕙点头:就是去了解一下。智健搂着她的肩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                               
        第二天早晨,立蕙天没亮就醒了。她坐在床边,脑袋里都是影像。她肯定做了个长梦。白,蓝,山影,江河丛林,却记不住一个细节,看不清一张面容。窗帘的边缘渐渐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下床。长长的淋浴之后,整个人彻底醒了。她下楼来到书房里,轻掩上门,拨通了叶阿姨的手机。
        是立蕙啊,你好!叶阿姨的声音很近,带着浅淡的欣喜。叶阿姨,你好吗?立蕙有些紧张。我挺好的啊,锦芯告诉我,你昨天去看她了。她好久都没有那么高兴了,谢谢你。立蕙忙说:我也好高兴。锦芯看上去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好看,如今更有一种成熟的气质——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叶阿姨在那头打断她,又聊起大家在等着参加锦茗女儿的毕业典礼,之后出发作加勒比海游。锦芯也去吗?立蕙小心地问。她就不去了。她要按时透析,在船上不方便,叶阿姨说。
        叶阿姨,上回听你说,锦芯是在UCSF排队等做移植?立蕙问。是啊,叶阿姨答。我想问一下,锦芯的医生是谁?立蕙的声音轻下来。给她立了个专门团队的,她目前的主管医师是约翰·施密特,到时会由他来做移植手术。嗯——叶阿姨听起来有些迟疑,没等立蕙回应,又说:立蕙啊,有些事情,就是亲姐妹也不一定要做的。锦芯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对打分有利,在排序中是有优先权的。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向神祷告,神一定会看顾的。我希望你们每个孩子都健康开心——叶阿姨的声音开始变了。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也说过的,我有个同事的肾移植手术很成功,也可以请他提供第一手经验。立蕙说着,对自己的镇定都有些意外。
        叶阿姨将施密特医生团队的电话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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