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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陈谦



        四 

        立蕙帮锦芯收拾好茶具盘碗,一同往屋里走去,看到锦芯的步子有些飘。她们回到起居室,落座到沙发上,发现原先合着的花苞微开了,馥郁的香气阵阵飘来。锦芯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头喝水,神情有些悲戚。说这些往事让你伤心的,立蕙不安地说。别,锦芯打断她,说:我没有机会跟人说这些的,我很愿意跟你说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立蕙忙说。只是,你今天回头看,是不是后悔让他回去了?锦芯放下杯子,微眯着眼睛,有些犹豫地说:让或不让,在这里是伪问题。
        听叶阿姨说他后来就生病了,创业是非常辛苦的——,立蕙小心地说。锦芯靠到沙发上,直视前方墙上的画,哼了一声,说:他的辛苦还不在那种地方。一个停顿,她侧过脸来看着立蕙,又说:他——,立蕙注意到锦芯的嘴唇有些发白,正想安慰,就听得锦芯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妈。其实在志达死前,我们已经在闹离婚。
        立蕙一下坐直了。锦芯盯着她,说:当然是他提出来的。这种事不新鲜,是吧?我恨的就是这种不新鲜。锦芯冷笑一声。立蕙点头,又摇摇头,说:海归圈里的这种故事确实不算少,可你说的是志达,这——锦芯打断她,说:永远不要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例外。Why not him (为什么不是他)? 世世代代,这恶俗的世界,恶俗的人生。立蕙心下一个“格噔”,不敢看锦芯的眼睛。
        过去他们总说海归如何全军覆没,回去一个倒一个。我完全听不进去。不是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和事,而是太多了。那些家伙离开中国十几二十年,在美国这种上班夸夸女同事衣着漂亮,只要语境语气稍有偏差,就可能被告发是性骚扰的国度待傻了,回去面对一个没有底线的花花世界,你能期待什么?但我以为我认识的志达不是“他们”。那个雪地里精诚所至的书呆子,三个孩子的父亲——按美国人讲的,彼此真是blood and flesh(自己的血和肉)了,他怎么可能会那样?而且他之前跑来跑去,几年下来平安无事,也证实了我的想法。但它还发生了。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他说:这并不矛盾,在我说“精诚所至”的时刻,我是真诚的,你不能亵渎我的真诚。但我现在改变了,并且向你承认,也是真诚的。靠经营维持的一切,就是反自然的。立蕙,你听清楚了吗?立蕙屏着气,紧张地点头,又听到锦芯说:老实说,作为一个科学家,理智告诉我他是有道理的。你也是科学家,我想你也会同意他的话,是吧?可婚姻是社会的,而不是自然的——立蕙很轻地说。锦芯点头:研究是说女人更社会化些的。
        是公司里的年轻女孩吗?立蕙小心地问。
        锦芯拍了拍沙发扶手,说:办公司的跟公司里的小女孩;回大学教书的搞自己的女学生——这种戏码太俗了吧。他喜欢的是一个在广州混世界的广西侗族小歌女。立蕙倒抽一口气,瞪着眼睛等她的话。小歌女是我叫的,按国内的讲法,是歌手。签了个小经纪公司的无名歌手。两人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邻座,那是08年底的事了。他说小歌女一上来就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问,原来是广西人。两人一路聊得很投机很开心,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立蕙心下一酸,想象着当年在郑州站台上搭话的年轻的志达和锦芯,忍不住去看锦芯。她们的目光短暂交集,又快速躲闪开来。
        他们下飞机前交换了电话号码,第二天他开完会,去电话请她出来吃饭唱歌,夜里就领着小歌女回了酒店。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锦芯的声线非常平,情绪平静下来了。那时已近圣诞,他从广州开完会,按计划就要回来过节。可一泡上那小歌女,在广州就挪不动了身了。飞到旧金山时,已经是平安夜里,老人孩子们都在等着他吃团圆饭。满屋红绿金黄的装饰和灯光,壁炉也燃上了,孩子们闹到都闹不动了,趴在沙发上叹气。志达进门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是青灰的,脚步发飘。全家人非常震惊,都说这CEO干得太苦了。他勉强撑到吃完饭,坐在沙发上跟孩子们说着话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们早早起来等着开礼物。我爸妈心疼志达太累了,硬压着孩子们不让叫醒他。他一觉睡到黄昏才醒过来,孩子们很乖,就真的那么等着。就这么着,圣诞一过,他就告诉我,公司的事很多,项目要赶在工信部新年假期后的一个会议前弄出来,他马上要赶回北京,不在家过新年了。孩子们非常失望,我没有阻拦,直接取消了全家坐游轮去墨西哥的旅行。直觉告诉我,某种重大的事件发生了。要判断是被工作累坏还是被床累坏,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
        送他上飞机回来,就是在这里——锦芯的目光很快地在起居室里扫过一圈,青青等着我。我爸妈带蓝蓝和渊渊出去看电影了,青青找了借口留下来。那时她刚上高三,比我和她爸都高了。嗯,青青很漂亮,很像你小时候,立蕙轻声说。
        锦芯笑了,目光柔和起来,说:很懂事的孩子。她那天一见我进来就问,你和爹地离婚了?这话让我特别吃惊,我问,你怎么这么说话?青青说:你们这样两地分居跟离婚有不同吗?我说:爸妈都很爱你们,为了你们,我们决不会离婚的——青青叫起来:听明白了,我也很爱你和爹地,当然不希望看到你们离婚。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幸福,而不是为我们而活。我们都要长大离家的,最要紧的还是你们要开心地过你们的生活,而不仅仅为了我们。离婚家庭里长大成千上万的孩子,离婚可不是世界末日。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青青说:我在跟你对话,妈咪!我不是孩子了。你看到爹地在家的这几天吗?我觉得他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你也很不开心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像外公外婆那样平静完美地过到老年,一起跟我的孩子玩。但如果不能,我也很理解。蓝蓝和渊渊也会理解的,我们是美国孩子,你别忘了。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们对你们的爱绝不会改变。青青说到最后,我们抱在一起,都哭了。她说:你和爹地都挺可怜的,只谈了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我知道,我跟青青她们无法解释自己,包括她外公外婆的一生。她们情窦初开时,受到社会影响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认为爱、性、婚姻是可以分开的。她在十六岁时就已经结束了初恋。这样年轻的孩子,当然还不可能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负担和道路。她哪里知道外公外婆这一生是怎样过来的?立蕙安静地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想了想,说:我相信,等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比如到我们今天这样的年纪,她们就能理解的。锦芯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说:我们在中国长大,从来没机会,也不可能跟自己的父母讨论这种问题。所以青青能那样跟我谈话,我还是很感动,很有安慰。
        青青的话印证了我的不祥的预感。我那天竟鬼使神差地翻看起家庭基金帐户报表。家里的事虽然多是我打理,但投资和报税这类财务上的事情,却由志达打理的。我那天跟青青说完话,就上网翻查了几个帐户。一下就看到家庭基金帐号有五万美元在圣诞节前划了出去。我当即给帐号经理打电话。那经理接到我的电话非常吃惊,说是接到志达电传过去的有我们夫妻签字的转帐授权书后,按我们的要求将钱划去了中国银行。过去志达转钱去中国投到公司里,都是通知我签字的。这回他却冒充我的签名传去了授权书。我没有告诉帐号经理志达假冒了我的签名。这在美国是犯罪行为。我只请他将授权书复印一份传给我,我说我最近处理财务上的事挺多的,可能忘了。
        那钱?立蕙忍不住问。锦芯冷笑一声,说:是志达跟那小歌女混过第一夜之后开出去的。一夜五万美元?立蕙轻叫起来。锦芯说:Well,你要这么说也行。志达是这么说的,那女孩子有天赋的歌喉,又冰雪聪明,却身世可怜。年纪小小母亲就死了,爸爸到贵州矿上打工,又娶了当地人做老婆,常年不回老家。小歌女给丢在三江侗族自治县乡里跟奶奶相依为命。她们寨子离著名的三江风雨桥很近,小歌女就常随奶奶到桥边景点卖点甘蔗、烤红薯之类。她会唱歌,很能吸引游客,有时人家围上来,点啥她唱啥,生意挺好,在那一带大家都晓得她。快初中毕业时,给原来柳州地区歌舞团的一个老师看到了,说她嗓音特别好,鼓励她去考艺校,将来说不定能成宋祖英第二呢。那老师给她寄资料,帮她推荐、联系。她还真考上了。那老师又为她申请到少数民族学生的助学金,她就到南宁去读艺校。念艺校期间,在南宁国际民歌节上真被经纪人签了,带到广州寻求发展。没红起来的小艺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在广州那样的花花世界,有点姿色的小女孩,不想辛苦工作又要吃好穿好,那要干点什么,可以想象。志达跟小歌女第一夜之后,就提出要她随他去北京——他当然不会说是包养她,他说要供她上音乐学院,去当真正的歌唱家。小歌女一听,就说她有契约在身,提前解约要赔款,报的是二十万人民币的解约费。那五万美金,就是志达开给那小歌女的赎身费。你看,这不是青楼吗?赎身费都出来了!
        志达就是为这女孩提出离婚的?立蕙犹豫地问。锦芯苦笑,说:他开始的计划应该不是要离婚。他最理想的图景是,我带着孩子住在美国,他在中国跟小歌女一块儿过。但这种事瞒得住吗?新年过后,安排好公司里的项目,我飞了趟中国。整个熟人圈子里都已知道志达跟中央音乐学院小女生在交往的事——他已公开带那小歌女出入社交场合。听起来,他们对小歌女的印象还很不错呢,说漏嘴时竟会对着我讲,你们广西的女孩都很漂亮懂事。有的还劝我说,这里男人出来交际带的女人,基本不会是太太。这点跟美国不同。与其带不三不四的小姐,有个固定出场面的女伴,算是好的。我到的时候,志达已经帮小歌女花钱跑通了关系,上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声乐的事弄妥了,说过了春节就要上学去。大家觉得,这还是个蛮正经的孩子嘛。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一问,几乎是没有什么阻力,他就将事情全都说了,非常镇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老实说,看到他有问必答,对哪怕是很尖锐,甚至是让人难堪的非常个人的事情都没有回避的时候,我还有点感动,觉得大概真像他说的,我是他最可信任的人。
        那次谈话是在我们北京棕榈泉家里的客厅。志达平时在西边中关村那边,不住在家里。一切都是我上一次回去的样子,连浴室里的毛巾都还扎成我上回离开时的式样。说明他还懂事,并没有把小歌女带入我的领地。当时已近黄昏,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是朝阳公园飘起白雾的湖面。让人想起很久以前在未名湖散步的那些黄昏。有一个瞬间,我的意识非常模糊,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想当年那两个在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的五次特快上相识的校友,怎么会面对面坐在这个装饰风格夸张豪华的大厅里?——而且是两个留美博士,立蕙心下想着,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锦芯问。立蕙有些犹豫地点点头,说:有一点。锦芯转过头去,自语般地说:我那时当然不是这样的。我用了很多过去从来没用过的语言,做了很多我从来无法想象的事情,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那时每天都在想,能不能有一种休克疗法,让志达一觉醒来,就彻底忘掉那个小歌女?或者失去某种功能?立蕙听得难过,轻声说:你好像都想到要动刀子了。锦芯轻轻一笑,说:化学家哪里需要动刀子呢?哎呀,你看我扯到哪去了。立蕙摇头,说:你够坚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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