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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张惠雯



        锦芯苦笑,接着又说:志达一改过去的朴素,穿着鲜艳花俏的毛衣,笔挺的裤子,镫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平头,但抹了很多发胶,看上去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品演员。他是最恨逛商场试衣裳的,那一身上下无非是那小歌女的品味。好在那副眼镜还在,眼睛后面那双眼睛也还有点内容。我只能盯着他的脸,对话才能进行下去。
        我最后问了Why(为什么)?他说:他没有答案,就像他当年大雪天里到我们宿舍楼下等我的回答一样。我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类比?他说:我在说实话。接着又说:他真觉得那女孩儿天赋异禀,身世堪怜,很愿意帮助她走出一条路来。这一听就是胡扯出来的借口。我打断他。他说:还有一点,就是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你知道吗?我们过去总是小看那些将生活内容当成生活意义的人,其实他们可能才是对的。我说:你少废话,这不是谈哲学的时候,你就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吸引——我没有说“性”。他先点了点头,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想了想,他又说:坦白地说,我从来不知道性可以这么美好。可以这么享受。人一生如果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经历,真是非常可悲的——他说到这时,咬住了嘴唇,脸看上去都扭曲了,好像在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完全失去控制,叫起来:你在为我感到悲哀吗?他点点头,说:为我们——我“啪”地一个耳光就抽了上去,他一躲,歪倒在沙发上。我转身拿起茶几上一只从威尼斯扛回来的五彩玻璃大花瓶,朝毛毯外的木地板上摔去,一下满地五颜六色的碎片。我在它们中间看到了湖南乡间肮脏客店里黑呼呼蚊帐顶上的那只大黑蜘蛛,听到了夹杂在狂吠的犬声里自己压抑而悲切的哭声。我是悲哀的,从一开始就是。可是我以为,我们一起拥有着更重要的东西——青年时代的同舟共济,中年的儿女身家、事业前程,这些归到哪里了?我转身奔向墙边一座大木雕,志达从身后紧紧抱住我,把我拖到沙发上。
        我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到像要气竭了,停下来的时候,窗外完全黑了。志达给我拧了温热的毛巾递过来,说:我们之间总是说事实的,没想到事实伤害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看,他只为事实伤害了我而道歉。最后他说,我是他的亲人,家人,从一开始就是,也从来不会改变。他希望家不破。以我们的智慧和智力,一定可以走出一条路。他又说。
        锦芯沉默片刻,又说: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常会反复自问,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最后走到了这里?立蕙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跟他一起回去,跟在他身边——锦芯耸耸肩,说:太多的也许。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在这里有自己非常喜爱的事业,有孩子们,有爸妈。现在想,最合适的选择,应该是我们和平分手。
        也许我问的是个不该问的问题,你怎么看你们之前的关系?立蕙小心地问。锦芯苦笑着说:不会比80%的夫妻差吧。我有时想,我们关系中最特别的,是我们不知不觉养成了一种竞争的关系。凡事求客观,讲道理,彼此争议,不依不饶。如今想来,那真很累人。可哪一种关系会没有问题?你温柔,可说你没主见;你上进,可说没女人味;会做饭,可嫌你没上进心……没有答案的。除非像我们父母那一辈,借着外界强大的压抑气场,一路滑行到老,倒也好了。立蕙摇摇头,说:就算是那个时代,最后要走出来,也还需要智慧的。
        锦芯一愣,面色哀戚地说:你是对的。嗯,整个09年,我不停地找机会出差、调假,一有机会就飞北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志达答应小歌女不再来往。当然没有成功。我后来再不愿见在北京的同学了。锦芯说着,吐了口长气。立蕙想了想,问,你找过那个小歌手吗?锦芯摇头,声音高起来:当然没有。Never(永不)。我是有自尊的人。家里出了这样的麻烦,是我跟先生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要解决,跟外人无关。但志达的顽固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直到我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尽快跟小歌女了断,我就要去告发他冒充我签名转帐的事。这意味着他在美国留下了犯罪纪录,将来会有不尽的麻烦。我这么一说,他就表示,那只能提出离婚了,大不了就是不再回美国。
        他只持有绿卡,没有入籍,那就是放弃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而已。我说:连孩子们也不要了吗?他说:孩子们可以来中国看我,等他们长大了,他们都会明白和理解的,就像你如今更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那样。到了这时,我问他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说到了这一步,就这样吧。我退一步,说我可以不再提冒充签名的事情。他又说,也不能再反对他继续资助小娜——就是那个小歌女。这“资助”的含义当然非常复杂。事情就僵起来。
        接着,他就开始生病了。特别奇怪的病,查不出原因,就是拉肚子,反复感冒,整个人不断消瘦。开始他紧张得怀疑是得了爱滋。他一病,小歌女慢慢就人影都不见了。这对他是另一重打击。最后只得回美国寻求医治。可惜美国也没有能救他——已经太晚了,器官衰竭了。说到这里,锦芯转过脸去,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低头轻轻地擦着眼角。慢慢地,她的双肩开始抽动,发出压抑的啜泣声。立蕙的眼睛也湿了。她起身去倒了杯水,走过来递到锦芯手里,轻轻地拍着锦芯的肩,直到她安静下来。
        那么,志达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立蕙看着锦芯,忍不住问。锦芯摇头,说: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说可能病毒性感冒,加上工作太累,免疫功能下降。立蕙没有再说话。
        谢谢你听我这些。总得有个人知道才好。也许我哪天不在了,你帮我记住它,有机会,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不必,我是说有机会,等我两个女儿大了,适当的时候可以告诉她们。当然这由你决定,锦芯又说。立蕙心下一惊,赶紧打断她,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要活得好好的,会好的,最糟的已经过去了。听叶阿姨说:你在UCSF(旧金山加大医学院)移植中心排着队。我有个同事就是在那儿做的手术,非常成功,如今生龙活虎的。锦芯凄凉一笑,说:谢谢你的安慰。稍顷,又加一句:多亏有你。
        趁锦芯起身去洗手间的空档,立蕙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待锦芯回来,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水,立蕙注意到锦芯看上去有些累了,便说:你该休息了,我要告辞了——锦芯摆摆手,笑着站起身,说:跟我别这么客气。哦,你还没到楼上看看呢,我带你转转吧。
        立蕙跟在锦芯身边走上楼梯,在二层穿行。一扇扇的门被推开,孩子们的房间都很宽大,各人墙上有不同的招贴画,桌上柜上的摆设,标示着各自的性格,相同的是每一张床上都罩上了厚重的布罩,感觉真是一个个空巢,令立蕙觉到凄凉。叶阿姨现在也住在这里吗?她轻声问。锦芯推开一扇门,说:我爸走后,她就搬进来和我住了,这就是她的房间。
        门一打开,立蕙一眼看到宽大书桌上架着的那些各号毛笔、砚台和墨水,靠墙叠放整齐的写满毛笔字的纸张。叶阿姨在练字?立蕙想起叶阿姨说她当年在桂林就跟锦芯爷爷学字的,忍不出趋前去看叶阿姨的字。
        锦芯走到桌前,翻开一沓纸,说:不能说是练字吧,就是没事就抄《圣经》。说这比默读更容易专心。走过她的门口,最常见的就是她伏在台前写字的背影。你看,都是小楷。立蕙看到叶阿姨写在报纸上的字,笔划极是细腻流畅,一丝不苟,一看就不是一日之功。写得真好!立蕙叹着,蹲下身去翻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叶阿姨的墨迹,读出《马太福音》,《哥林多前书》等的字句。她想起那天叶阿姨说的:它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象真的能随那些黑黑的墨迹流走。
        锦芯也蹲下来,跟着立蕙随意翻看着。又说:你看,多节省,买了好纸都不舍得用,都写在这些报纸上。我妈不像我爸,我爸是植物栽培专家,喜欢种花养草,栽果树弄蔬菜,一天到晚在院里忙不停。我妈很静,过去主要弄孩子。按说她英文好,比一般中国老人的天地广,可她很少出门交际,只在周末上上教会而已。她一辈子都不大合群,老了就更难改了。
        叶阿姨是基督徒吧?立蕙轻声问。锦芯的表情有些凝重,说:她是。这是她晚年的依托。立蕙点头:那真好。哦,听说你爸爸的毛笔字也写得非常好。锦芯表情很吃惊地说:是吗?我从来没见我爸写过大字。但他确实写得一手非常好的钢笔字,草、行、楷都很漂亮,想来他若写毛笔应该也会不错的。我妈若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开始练写字的话,他倒真可能也会跟着练的。
        立蕙不响。她现在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像她自己母亲的那一手好字——叶阿姨口中的一手好字,是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断裂的一刀,由她的出生划开。锦芯说:说起书法,我爷爷那才是写得好。有几幅留下来,我哥前段拿回国重新裱了,还放在他那里,下次来给你看看。说着,锦芯拉上了叶阿姨的房门,领她走向走廊另一头。
        主卧室在房子二层的东头,比立蕙想象的空阔,以至让那张阔大的高架床都显出了小。也许是自幼生活条件导致的心理习惯,立蕙总是觉得紧凑的卧室空间给她更温暖安全的感觉。好在卧室淡姜色的墙面带着暖意。主卧室跟一层大厅一样,铺的是深色木地板。锦芯弯腰正了正床前的小花毯,说:志达对地毯过敏,卧室只好铺木板。其实我更喜欢地毯,特别是卧室,会感觉很温馨。锦芯提到志达的口气和语句时态都不像在讲一个故世的人,更不像在说离世前已跟自己闹离婚的亡夫,让立蕙心里有点难过。她想,若锦芯不提,外人单从这房里的摆设看,还真不容易看出那个曾经的男主人存在过的痕迹,真是阴阳两隔,交割两清了。
        唉,我如今对粉尘和花粉也过敏得厉害,有时都担心会哮喘,锦芯轻叹出一句。立蕙注意到墙角立着的湿气喷雾器,小心地说:这跟抵抗力下降有关系,要尽量多锻炼。锦芯没有回话。
        主卧室里的家具不多,清一色的东南亚风格,带出异国风情。竹木结构的大床对面,小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唐卡,唐卡上的棕红金黄,象是打进室内的高光。壁炉边的躺椅旁堆了很多中英文书本和报刊。
        立蕙看到靠墙矮柜上放着些小镜框。她凑近看,都是锦芯和志达年轻时代的照片。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一般高的个儿,瘦削挺拔。样式简单,色彩乱搭的廉价衣装在身,亲昵地相依着,一脸的单纯,笑得无所拘束,相拥在邕江桥头、未名湖畔、颐和园、伯克利钟楼前的草坪上和金门大桥下。立蕙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跟智健在美国的校园里相识,他们的第一张合影是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拍下的。他们在那个夏天里的笑容已染上成熟的味道。
        柜子的边上是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的锦芯和志达的合影。照片里年轻得带着稚气的锦芯烫着短发,一个浓黑的大波浪遮住了她的前额。她面带微笑低头盯着怀里一袭粉色婴儿装的娃娃,侧着的眉眼里流出来的全是柔蜜,闪光灯在她的唇上打出一抹光亮。戴着眼睛、留着小胡子的志达在照片深处紧挨着她,目光的焦点也锁定在娃娃脸上,笑得有些憨。立蕙忍不住说:多好看啊!抱的是青青吧?锦芯站近了,拿起相框看着,轻叹一声:是青青。随即将相框放下,朝立蕙淡淡一笑,眼睛红了。
        立蕙随锦芯很快看过宽大明亮的浴室和衣帽间。浴室外长形大镜子下的化妆台在透亮的天顶光线打照下显得很简洁,立蕙想,这样的清素简单,真不像住豪宅的女主人的风格呢,就笑了笑,一眼瞥见化妆台边上有个迷你小冰箱,上面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药瓶,那笑就敛住了。
        向门外走去的时候,立蕙注意到大床边有一扇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隔着内层的纱门,玻璃门敞开着,厚重的沙色暗花门帘半开,有干爽的风吹进来。阳台靠门处有棵高大的盆栽玉兰花。
        你种了玉兰?立蕙轻叫一声,兴奋起来。是呵,这花儿在我们南宁多好长啊。你记得吗?农科院差不多每栋宿舍楼前都有一两棵,能长几层楼高,夏天花季里一开,那个香啊。可加州这气候,它在外面是活不过冬的。我爸在时,将它屋里屋外搬进搬出地娇养着,现在就放我这里了。等天凉了就搬进来。你看它长得多好,能开花呢。她们隔着纱门,安静地看着阳光下那棵硕壮的玉兰,绿油油的枝叶在微风下摇动,露出一些青白细长的花苞,一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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