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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下)

发布: 2012-12-20 16:16 | 作者: 张惠雯



                                              
        五
        
        立蕙在周一例会的空档间,拨通了UCSF施密特医生团队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女士听完立蕙的陈述,说:第一次的咨询是由团队的主管护士吕蓓卡负责的。如果你愿意,可以上网注册后,在约定的时间进行电话咨询。立蕙按对方的指点,完成了网络注册。她注意到吕蓓卡拥有硕士学位的是最高级别的护士。她约下了周五早晨八点三十的咨询时段。
        立蕙周五起了个大早,将智健和珑珑送走后,坐到书房里,刚点击进入自己在USFC器官移植中心新建的帐号,手机就响了。早上好!是傅博士吗?我是吕蓓卡,施密特团队的主管护士。好听的女中音。你好!我是立蕙,立蕙应着,吕蓓卡在那头说:我看过了你填写的资料,注意到在隐私保密级别这项里,你选了最高级别。我想确定一下,你是否理解,这意味着你的连配偶都将无法从我们这里了解任何跟你有关的信息。我明白,立蕙轻声答。吕蓓卡又问:你在考虑帮助何博士?立蕙有些犹豫,说:我想了解一下肾移植的——,电话那端本来快捷清脆的击键声突然中断:你有捐献的意愿,对吗?立蕙回说:有考虑。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和何博士的关系?吕蓓卡又问。Half sister (半血亲姐妹),立蕙吐出这两个英文单词,心下一阵轻松。她喜欢英文在这个问题上清晰又模糊的表达。这极简单的信息明确地表达出她和锦芯间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却不能确认是同父还是同母。吕蓓卡说:哦——活体捐献是个重大决定,这虽是很成熟的手术,也还有一定风险的,应该慎重考虑。如果捐献者在认真考虑后作了决定,首先要做一系列检查。先是常规体检,查的项目比较多。然后要做匹配试验。这是最难的,就算血亲间也未必能配得上。锦芯在这个问题上就不太幸运,她母亲和兄弟都没通过匹配测试,还在排队等待,吕蓓卡又说。
        她能等到的机会挺大的,对吧?立蕙问。吕蓓卡的口气轻松了,说:她才四十多岁,机会不错的。当然,肾衰竭影响生活质量,能越早做越好。我就是想听听专家的意见,立蕙说。吕蓓卡在那头接上来:活体捐助者手术后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绝大部分人恢复得很理想。嗯,你听上去还不大确定,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不能有半点勉强,那样对各方都不好。等你确定后,我们可安排下一个咨询时段,具体谈一些技术方面的事情,你觉得怎样?
        我确实需要再考虑一下。哦,我还想问个问题,导致锦心肾衰竭的原因是什么?立蕙说到这儿,刚想再解释一下,就听吕蓓卡有些惊讶地说:是吞服药物自杀而导致的,你不知道?自杀?立蕙轻叫。吕蓓卡一个停顿,随即说:抢救过来,有些器官的损害不可逆转了。哦,对不起,我讲得太多了。你如果没有更多的问题,我们今天就到这里?立蕙忍不住又问:锦芯因忧郁症自杀吗?吕蓓卡犹豫了一下,说:说是丧亲综合焦虑症更确切。从病理上讲,它跟忧郁症有交叠区域。锦芯在丈夫去世后有过相当长时间的抑郁和焦虑。从病史上看,深度焦虑的成分更大,最后导致了这么不幸的后果。立蕙竖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怕听漏了一个字。吕蓓卡突然停住,说:你们两姐妹似乎平时联系不多?立蕙一愣,没答话。吕蓓卡在那头就说:谢谢你来咨询。不要急于决定,考虑好再跟我们联系。
        立蕙道过谢,放下电话,泪水就出来了。一滴,两滴。她甚至听到了它们溅落在裤腿上的声响。立蕙没有觉到悲伤,却无法止住那泪水,有一种被吸入黑洞的感觉。她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揩干泪水,才收拾起东西出门上班。一直忙到夜里十点才到家。好在公司里加班是供饭的。
        车库的门一响,智健就迎了出来,接过立蕙的手袋、电脑包。珑珑已经睡了。立蕙走进起居室,一眼看到地上摊着的那张半合的纸板。她走过去将纸板打开,听到智健在身后说:他们的讲演和展览刚弄完,今天才发回来的。立蕙不响,双眼盯在那棵色彩丰满、童趣盎然的家庭树上。
        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立蕙想,摸了摸那粗壮的深棕树干。智健走过来坐到地毯上,说:珑珑今天回来说,听了别的同学的家庭故事,他觉得自己的太简单了。立蕙盯着那棵树,轻声说:我真愿意这棵家庭树就像珑珑画出来的这么简单啊。她在父母的照片上轻轻划过,感觉指头沾上了灰。
        后悔去找他们了?智健的声音很轻。立蕙摇头:我很高兴见到锦芯她们的,虽然本来想找的是何叔叔。真的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枝节,会连上那么繁杂的枝叶。立蕙说着,苦笑了一下,盯着智健说:我今天跟锦芯肾移植团队的主管护士联系了。哦?智健的表情有些意外。立蕙点点头:她告诉我,锦芯的肾衰竭是服毒自杀未遂造成的。智健的眼睛瞪圆了。你看,我去见叶阿姨,就听说何叔叔去世、锦芯肾衰竭。去见锦芯,又扯出志达跟锦芯婚姻出问题的这条线。今天咨询不过半小时,又发现锦芯曾服毒自杀。真不知道这树下有多深的水流,说到这里,立蕙的声音有些变了。智健双手搭到她的肩上,说:我们已经进去了。凭我的直觉,也许水下还有更深的漩涡。要有准备。立蕙紧紧地拥住智健。她知道智健是对的,但她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周末过得出奇平静。智健轮到进城当义务导游。立蕙陪珑珑游完泳,吃过汉堡回到家里,让珑珑上网打电玩,她联机到公司里回复了一些电邮,转眼大半天就过去了。关机时,她的心情轻松起来,这才是她习惯的生活。她换了衣裤,到花园里修剪浇灌。小花园深处那丛蜡黄花瓣的大花蕙兰正开得繁盛。她转回书房,从柜里抽出从锦芯家里带回的那块何叔叔手书的“大花蕙兰”字牌。她已地将它洗刷干净,原想将它插到院里的蕙兰下,这时再看,忽然没了那股冲动,将它又放回屉里。立蕙想,锦茗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这时该结束了吧。她为自己在素未谋面的侄女这个人生重要节日里缺席,生出些许伤感,又有些莫名不安。
        立蕙周一是整天的大小会议,直忙到下班,才透一口长气,忽然很想去游泳泳放松一下,便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打算让智健跟珑珑先吃晚饭,别等她了。
        电话铃只振了一声就被拿起来,立蕙有些意外。那端是珑珑稚气的声线,他还没有变声。珑珑一听是她,兴奋地尖叫:妈咪,FBI(联邦调查局)在找你!立蕙一愣,说:你在说什么呀!珑珑又叫:FBI哎!立蕙意识到珑珑是认真的,忙说:你让爹地接电话吧。你回来再说吧,没什么大事,小心开车!智健的声音突然插入,幽灵似的。立蕙收了线,将车子开出来。她将电台转到古典频道,正播着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第八到十四段那节,轻灵的旋律让她心神安静下来。
        在车库里一停稳,珑珑就光着脚冲出来了。立蕙上前轻拥上珑珑。紧随在珑珑身后的智健朝她点点头,揽过珑珑说:你上楼洗澡去,晚饭好了我叫你,啊?立蕙拍拍珑珑,说:今晚吃蒜香蛤蛎意面,妈咪马上做。你洗澡去,今天打球了,对吧?
        珑珑不太情愿地朝楼上走去。智健领着立蕙进了书房,轻掩上门,摁下电话留言回放键,说:你自己听。
        哈罗!傅立蕙博士,这是FBI探员戴维·贝瑞。我想在你方便的时候跟你聊聊,不用很长时间。听到电话后,请给我回个电话,我的号码是——立蕙没将电话听完,就揿下停止键,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我接到珑珑回家,这孩子就爱管闲事,我去放东西,他就跑来听留言了。一听到FBI,就冲出来大叫,特别兴奋,智健苦笑着摇头。立蕙摁着太阳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别想那么多,明天给他们打个电话就明白了。我将电话记下了,智健说着,将一张黏条递上: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不用怕。立蕙说:我不是怕。从锦芯那儿出来,我就感觉很不安。跟护士谈过后,更是了。我就担心你说的那更深的漩涡。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来个FBI。智健摆摆手,说:瞎猜没意义。你明天一早就给他们电话。我们做饭去吧。
        立蕙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前,智健已送珑珑去上学。她按智健记下的号码给戴维·贝瑞拨了电话。电话响了三下,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来:这是戴维,请问哪位?很家常的语气。立蕙放松下来。我是立蕙——话音未落,戴维就应了:噢,傅博士,谢谢你回我的电话。我是FBI探员,想约你见面谈些事情。你什么时候方便?立蕙问:我想知道,你要谈些什么?戴维在那头笑了,说:那需要见面才能聊明白。你定时间,最好不要在周末。立蕙说:可我得上班。戴维说:你总得吃午饭的吧。我们在你公司附近一起吃个午饭?请问你公司的地址?他们竟不知她公司的地址,立蕙有些意外。她将地址报上,说:我今明两天都行,之后都有约了。戴维马上说:我们明天中午到你公司大厅里等你。立蕙想了想,说:我上班挺忙的,就不一起吃午饭了,到离我公司附近的星巴克见吧。戴维立刻应下,给人非常配合的印象。她要了戴维的电邮,答应将那家星巴克的地址传去。
        立蕙第二天近午准时走进星巴克,一眼望到靠墙那幅杂色大画下坐着一对身着深蓝西装的年轻男女。他们一见立蕙进门,同时起身向她招手。你好,傅博士!我是戴维——戴维迎上前跟立蕙握手。他比立蕙想象的更年轻,浓密的络腮胡子修剪得非常整齐,身形结实。这位是我同事,探员艾米莉·科利,戴维将身边那位轮廓清晰,面容白皙的年轻女子介绍过来。艾米莉看上去非常知性,浅棕色的直发过肩,深湖蓝色真丝衬衣尖尖的领口翻出来,细细的银色项链,若在街上碰到,绝不会将她跟FBI联系到一起。
        立蕙随他们在靠墙的圆桌边落坐。艾米莉问立蕙要喝点什么,很柔的声线。立蕙说要冰摩卡。戴维这时掏出一个墨绿色证件递到立蕙眼前,请她过目。那是FBI探员身份证。戴维表情严肃的照片上盖着FBI的钢印。立蕙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FBI探员出示身份证的镜头,总是掏出一晃就收起,没想到真的证件看上去比普通护照大两倍以上。戴维微笑着,肯定她已看清了自己的信息,“啪”地将证件收起。艾米莉也将自己的证件递过来,待立蕙扫了一眼,她便起身给立蕙买摩卡去了。
        戴维开始敲打电脑键盘。艾米莉给立蕙端来摩卡,坐下打开电脑。立蕙问:你们找我——戴维看着她说:你最近好像跟何锦芯博士走动比较频繁?立蕙心想,果然。嘴上却说:我只分别见过锦芯和她母亲一次,不能说频繁。戴维笑笑,没说话。立蕙问:你们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戴维说:是我们的工作。立蕙微蹙了眉,忽然想起第一次打电话到锦芯公司里时,曾被前台告知电话要被录音。她看着戴维问:在跟踪我吗?戴维的表情严肃起来,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些跟锦芯有关事情。跟踪是很严重的词,就像监听一样,要走很复杂的法律程序才能获得批准的,我们目前没有这个特权。立蕙看他一眼,不响,原来在电脑上打着字的艾米莉也停下来了。她们的目光相遇,艾米莉点点头,态度温和。这时戴维又说: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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