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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女孩

发布: 2009-3-06 08:31 | 作者: 徐锋



       
       看着他们一跳一动的,颇是羡慕。可惜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可以蹦蹦跳跳的,但是,我禁不住地说道,“瞧,他们多快活啊。年轻人就应该这样。不然,与老骨头没什么两样。”
      
       很快,我又重新地坐了下来,但眼睛却是迷糊糊的,就连眼前的那些花草,看起来似有似无。
      
       大概过了几分钟的工夫,我的肩膀被人用手拍了一下,原来,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叫伍欢,职业是一名销售员,主要兜售护肤产品。今天,他休息。在我还没有离开寓所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他的家。当时,他还在睡觉。那会儿,他像条死虫般,僵硬地躺在床上,而且他躺的床是铁架做成的。
      
       可能我的出现太突然了,他几乎要跳了起来,并说道:“天哪,我还以为你是鬼呢。这么早就到我这儿来了?”“是的,”我说,“另一方面,你也应该知道这是我的习惯,不迟睡的。”“可我就不同,因为我的作息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他有些沮丧地说。“我理解,”我说:“但我来这里不是和你说这些话的,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去龙洞公园,如果你还来得及,就一起去那里。否则只有我会在那儿发呆。”“知道了,”他说,“我会尽快的。不过,假使我在十一点钟之前仍没到达,就说明我不去了。”“好的,”我说,“不打搅你继续睡了,十足像头猪似的。”“哈哈,你就别闹了,你是知道的。我必须要睡觉。”他说。
      
       现在他来了,并且坐在我旁边。“怎么了,一个人发傻?太可笑了吧?之前,我可没有想过你会来这里的。”他说。“奇怪吗?”我说,“因此,你不应该用着疑问的眼神来看着我,这样,也未免太嘲讽我了吧!”“哟,瞧你说的呢,我可没这个意思。”他说。“知道了。我也理解。说实在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快要憋死了。你懂吗?”“我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感受。所以我来陪你了。不然,我还在床上躺着呢。”他说。“哈哈,看不出你是这样想的哦。”我说。“这恰好说明你还不了解我。”他说,语气带有批判的味道。“得了,”我说,“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别太在意。”他点着头,称是。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会,不过,他还是先开了口:“我来了,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呢?”“我吗?我可什么也不想。再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没什么东西可以充斥的。”我说。“或许吧。你的胡思乱想的玩意够多的了。”他说。
      
       “你不也是这样的吗?还哭丧着说,‘我要女人’,现在听起来,更怪诞的了。”我说。“这些胡言乱语你也记得?未免太夸张了吧?”他说。“夸张?还不算是吧。夸张的是你的呓语太意外了。”我说。“哟,可别说这些了,我很烦的。”他说。
      
       之后,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相片,是女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谁,就问道:“谁的妞?”“当然是我的了。她的名字叫兰馨,怎么样,名字好听不?而且她还很漂亮呢?不是吗?”他有些忘形地说。“是的。她是很漂亮。只不过,我对你没信心。这决不是小看你,而是漂亮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可以靠得住的。”我说。“啊哈,你的话听起来,总是有那么一股作对意味的。这样,我可不喜欢。”他说。“因为我不想说谎言,懂吗?”我说,语气稍微加重了些。“你啊,就是嫉妒我。我知道的。到现在,你还没有一个女朋友。我可怜你哪。”他说,然后,还仔细地擦了一下相片,似乎害怕它被脏污,并且从他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他是这样认为的。
      
       “你想仔细端详一番吗?机会难逢。这我可要说清楚,否则,你会说,我没有给你看。”他说。“依我看,还是免了吧。我没这兴趣。”我说。“天哪,你这是说哪家子的事。真是的。”他话没说完,就把相片放进了先前的口袋里,甚是不高兴。我呢,当然知道他是一时有这样的表现,过了之后,他还是一派嘻嘻哈哈的,才不管你那么多的事情呢。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方堂正从南面走了过来,他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至于多少岁数,我不知道。不过,他的脸皮皱得很紧,又可怕。他目前居住在墨罗街。一般的情况下,我们只看到他孤身一人,还到处逛荡。好比现在一样。但是,没有人会说他孤独,或者可怜。另一方面,在他看来,“我和你们一样,没什么好说的。假使你们把我理解为怪异,那么,我只能说很抱歉,因为我实在说不出有什么理由来。”
      
       伍欢似乎比我更需要了解他,终于憋不住了,就低声说道:“看哪,方堂这个老怪物,他怎么也来这里逛呢?”“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他的习惯吧。我们都知道,他喜欢到处逛荡,至于他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我说。“可能吧。但不管怎么说,在我的意识里,他一直是一个孤寡老人,不喜欢与别人交往,更不会与别人说一些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伍欢接着说道。“竟然你说这些,我倒是不觉得。因为我跟他说过话。当然了,我们谈的很少。”我说。“是吗?这还真让我意外呢。我想不出为什么。”伍欢不理解地说道。“说起来,也很偶然。那是我经过他家的时候,他刚好站在门口,抽着闷烟。本来,我没注意到他的。然而,他叫住了我,并招着手呢。就当时看来,我很吃惊,也难以想象。毕竟在这之前,我对他有了一些模糊的了解。可他叫了我,我又不能置之不理,对吧。不过,幸好,他没有什么恶意。只想和我说话而已。那么一会,我才稍微松了口气,手脚呢?也不在打颤了。在他还没有开始说话之前,他特意给我一把椅子,请我坐下。然后,他向着天空看了一眼,就转向我,死死地盯着。可我被他这么一瞧,我浑身不自在,别的不说,单是我的心跳,足以吓人,因为它快要崩出胸膛似的。颇为可怕。也许他看出我是怎么想的吧,他就首先开腔说:‘你相信什么吗?’‘我?这我不知道。再者,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我可是什么也不相信的。’他说,眼神透露出些许光芒,但不是希望的那种光芒,而是绝望之后的光芒。‘为什么呢?’我说,‘难道你不相信身边的一切?’‘不。我不再相信了。如果是在六十年前,或许我还能相信些什么。但是,现在不相信了。我们都犬儒了。唉,这是一种病,可怕的精神病。你知道吗?’‘你所说的,我一点都不明白,非常遗憾。’我说。‘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一个人可以听我的倾诉。你要知道,我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跟别人这样来说话了。如今,想起来,真的很不容易。还有,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要是我不把心里的一些话跟别人说,我敢肯定,我死不瞑目的。’由于他愈说愈难以理解,我惟有这样说:‘那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说呢?我对此很不解。’‘很简单的,我的孩子,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影子。你对我了解吗?’他说。我只摇着头,表示不了解。‘是的。很多人像我一样,对我一无所知。大部分的是非只听道途旁说的,根本不是真实。’他说,眼睛还是在盯着我看。‘可能吧。’我说。‘唉,我们都是失败的人。’他像喃喃地说。‘为什么啊?你很悲观。’我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一句。‘你没发现吗?我们能做什么?受罪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无非是牺牲品。’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你说的话,我不明白。’我说。‘理解与否,在目前看来,是不重要的。但我想,以后你会明白的。’他说。
      
       “‘唉,孩子,我们都生活在谎言之中,这是多么可悲的现状啊。你能感觉得到吗?’他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唉,我活了这么一辈子,最后只明白一件事,我曾经的信仰,是可怕的。它会使人逼疯的。唉,我们都该死,为什么甘于耻辱呢?唉,我恨不得把那些虚伪的家伙,狠狠地捅死。唉,这个该死的处境,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光明。唉,真他妈的犬儒。唉,麻木的人。唉,我们都是凶手。唉,我们都是受害者。唉,我在说什么了?’
      
       “就在他持续说着话的当儿,我发现他的眼睛像枯死的鱼目一样,干瘪瘪的。假使它没转动,那真是一具僵尸的活物。有那么一会,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惟有附和着说:‘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们是该死的。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荒唐的事,我们不去揭穿呢?唉,你说得太对了。唉,我们这些偷生怕死的家伙,活该受这样的罪。’‘你真的明白我的话?’他不相信地问道。‘明白。不过,在这之前的话,我就不明白。’我说。
      
       “之后,他指着身后那一幢破旧的楼房说道:‘你看到了没?我的楼房快坍塌了。有多么年没修理了?唉,我只希望它在我死了之后,它才坍塌,否则,我会遗憾的。’‘为什么?’我不理解地说。‘它吗?这可是说来话长。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跟你说的。’他说。‘好的。但是,我不能再逗留了,毕竟我的时间是有限的。再者,我要赶着去一方店铺买一些颜料。’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状准备要走了。他呢,没什么表情,依然冷冷的,尽管他说的那一番话,颇为激动,可是,他的脸色不变。
      
       “当我已经走远了,他才稍微叹了口气。而我却把他的话扔到脑后。现在,要不是你提起,我真的给忘了。”
      
       伍欢笑了笑,说:“我总觉得方堂是可怕的。至少他给我的感觉是如此。”“这不奇怪了。”我说。
      
       但是,方堂这老头儿,并没有看见我们。他还是自个儿地往前走。只是,他的步态没那么稳健。可就这么一刻,我感到一阵悲怆感,在四周弥漫着。而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他所说的话。唉,愿上帝保佑他吧。一个快要死的人。
      
       “呃,对了。我要去牛芬家拜访。恐怕现在没时间呆在这儿。”伍欢转向头,看着我说道。“那就再见吧。反正我没地方可去。只能继续呆在这里。”我说。“好的。”伍欢说道。然后,他离开了我,离开了龙洞公园。
      
       此外,那些在打乒乓球的中学生,他们也已经走了。而我,却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至于公园的女孩,还有那个小孩,他们仍在,此刻,他们正唱着歌儿,甚是动听。
      
       方堂老头呢?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还仰着头,眼睛像睁不开似的,但他的手指头却一直在动。
      
       忽然间,有一个小孩经过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但对于方堂来说,这小孩的出现根本不存在。只见他砸了一下嘴巴,其他的动作,没有流露出来。大概他在回想一些杂乱的事情吧。
      
       在我还没有被他叫住之前,关于他的种种,我是从潘伯伯那里知道的。至于是否属实。我无从得知。潘伯伯说:“方堂吗?这是一个怪僻的人,并且真正知道他的事情,不是很多。就一般的时候,方堂都以离群索居为其主要生活,除非他自己到处逛荡。但就我的了解,他在早年的时候,从军,还干过不少英雄的事迹。后来,他突然退出了,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本人也没有回答。不过,他有一封信是公开的。其内容大致如下:鉴于理想的破灭,我决定不再跟随马列主义了。哎呀,这样的话,他都能说出来,真令人目瞪口呆。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话是犯法的。当然了,他也知道的。只不过,他无法压抑自己。可是,在‘文革’时期,他的遭罪就在所难免了。不仅得到批判,还蹲过牢房呢。那一段日子,或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倒霉的吧。唉,一个被人唾弃的人,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要是换了我,我绝对不会这么干,我要追随强权,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立足于中国。当然了,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当年的方堂不那么傻,如今的他应该是另一副模样了。”
      
       这一段话,我在当时是很认真地听的,几乎连眨眼皮的瞬间都没有。与此同时,我也想了解方堂这么一个人,毕竟他是一个迷。或者可以换句话说,他是整整一代人的缩影。
      
       “唉,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坚定自己。可问题就出在这,你必须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唉,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方堂是幸运的。人嘛,本来就很新奇,特别是所谓的人生。”潘伯伯继续说道,“唉,每当我看着方堂处在某个角落的时候,我的心里就禁不住唤起一种绝望的感情。难道他非得这样自我惩罚不可?唉,鬼知道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玩意。唉,悲剧啊。”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了解方堂了。”我说。“啊?这不一定。因为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事实上,我们远远不了解方堂,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当然了,我们也有所体会的。”潘伯伯解释着说道。
      
       “噢,对了。我还发现他家门是没上锁的。这是为什么呢?”我颇为困惑地说。“这个吗?是这样子的。因为他的家根本没什么杂物,里面除了一张床之外,其他的东西早已毁掉了。不过,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唉,悲剧啊。我们的悲剧。”潘伯伯哀伤地说着,好象我们的悲剧仍然在继续,并没有停息?
      
       “原来如此,这下子我知道了。否则,我以为他的家会被盗贼偷空的呢。”我说。“现在,这样想就很荒诞了。我的年青人。”潘伯伯若有所想地说。“是的。”我说。
      
       唉,此刻,方堂就在那一边,他一个人落寞地坐着,连孩子从他身边经过,他也当作不知。那在他看来,又是怎样想的呢?唉,这一切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你们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我要走的路是如此的艰难。啊,这该死的一切。我该怎么办?”另一边则响起:“来吧,趁着这疯狂又没人性的时刻,大家一起堕落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自己。”
      
       就在这时,方堂笑了,大声地笑了,并且说道:“痛快!痛快!今天是如此的痛快!我们来祝贺吧。”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并喃喃自语。刚开始的时候,我几乎被他吓住了,以为他发疯了。可是,当他的心情不在那么疯狂时,我才稍微缓了口气,唉,一个快要死的人,就随他去吧。
      
       也许是我按捏不住了,我站了起来。可是,我却发现那个公园女孩已经走了。基于当时的心情,我只好向着东面的凉亭走去。恰好那里有人,他是一位中年的男人,他正在看报纸。但我的进来,并没有影响到他,相反,他还很乐意,因为在那时,他对着我微笑。我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外面的景物,那是一条天桥,上面还有车辆来来往往的。而时间也将近下午的两点了。唉,我除了在这里消磨时间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吗?可周围的一切都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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