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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我耳朵嗡嗡响着,回到车上,找出一把英吉沙小刀,用手试试锋刃。这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是狮泉河的苗小刀送给我的,到我手上时已经开锋。我开了发动机,打开车灯,跳下车,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那只羊。
        黑羊抬起头张望着车子,结着冰碴的胡子,被风吹得乱抖。它的眼睛一眨一眨,样子非常沉痛哀伤。我捋着它背脊上的毛,抚慰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它的右耳,拿 刀比了比,顺势一剺,割下了半只羊耳朵。我举起耳朵就着灯光看了看,又看了看刀,满意地说:“快,蛮快的。”那只羊好像不知道它已失去了半只耳朵,将头转 来转去,看上去它心里有点不踏实。我对它说:“不要害怕,我又不会害你,你只是少了半只耳朵。”
        本来我还要割下它的另一只耳朵,但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一刀插在它的肚子里。羊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它的肚子,然后向我翘了翘嘴唇。
        我有点奇怪,说:“咦,你不痛吗?那这样他妈的痛不痛?”我握着刀柄,将刀尖在它的肚子里搅了两下。
        它突然连脖子带脑袋画了个弧,向前挥了出去,同时张开嘴巴尖着嗓子狂叫着,身子一骨碌站起来,向前飞奔。
        我都看傻了,瞪着眼珠子,耳朵也不嗡嗡响了。直到它跑出两米远,我才大笑着说:“哈哈,你瞧你瞧,我只用了一刀,就治好了你的断腿,哈哈!”话音刚落, 羊就向前一冲,嘴巴就拄在雪地上,整个身体就斜斜地向右前方摔出去,看上去像翻了一个难看的斤斗。它又挣了一会儿,但再也站不起来。
        看到它倒下去,我突然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羊倒下了,而是我此时的处境,又一次吓着了我。死亡离我已经这么近了,我会不时地在忽然间记起这件事,然后吓一跳。
        我向黑羊走过去。它看着我越来越近,猛地摇动身子。借着灯光,我看到羊的眼睛,有一半翻出了眼白,它已恐惧得叫不成声,它的喉咙里卡啦卡啦地响着。我走一步,它的脑袋就躲避一次。我想,我走过去的每一步,在它心里都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
        我说:“我给你搞一个刺青,你会变得很威风。别人的刺青都在手臂,在后背,或者在胸口,你跟别人不同,你在界山大坂哪,所以刺青应该在别的地方。”我想 了想,说:“你是个小娘皮,所以刺青要刻在屁股上,或者刻在大腿上,才最性感。好啦,我决定啦,给你连屁股带大腿都刻上刺青。”
        黑羊没有同 意,也没有反对。它只是低声哀叫着,在地上胡乱地嗅来嗅去。我使足劲,从它的肚子里拔出刀子,它的身子跟着刀子,被我提起足有半米高,然后脱离了刀子,哗 啦一声倒在地下。我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塞在它的伤口上。可伤口里不断冒出血泡,就像耕田时脚踩在稻田里冒出气泡一样。
        我索性给它翻了个身,让有伤口的一侧贴着地。我坐在它的肚子上,拿刀切开了它腿上的皮。羊腿不停地蹬来蹬去,我就让它蹬,等它停下来,我又切上一刀,它又开始乱蹬。我说:“我一 点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我反正也快死了,可是我的时间比你多。”我说了这几句话,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等我想明白了,就有些难受,又对羊说:“我的性命拿在别人手里,你的性命拿在我的手里。你他妈的明白不明白?要是我的性命拿在我自己手里,我也用不着拿着你的性命。”我觉得我说得真他妈 的太对了,像我眼下这样子,在老天面前丢尽了脸,就要从羊身上找补回来。
        羊皮和羊肉分离开来,有点像给它脱衣服。这让我感到惊奇,好像脱姑娘的衣服,又有点刺激。其实我只是惊奇了一下子,很快就不惊奇了。我小时候经常看人杀羊宰狗,看他们将羊皮和狗皮剥下来,用木片做成的架子撑着,挂在墙上晾 着。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在羊后腿上团团划破皮,又一刀剺到羊蹄,然后丢下刀咬紧牙,双手用力,将一张小小的羊皮剥了下来,血淋淋地扔在一边。
        这时,羊又大叫一声。这声叫有点奇怪,起初声音很响,渐渐低了下去,低到一半,声音又升高了,然后又低下去,接着又升高,这样反复几次,声音才突然断了。我想它也许是死了吧?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它却忽地打了个响鼻,将我吓了一跳。
        我将那个破旧的轮胎拖到羊的身边,又从车厢里拿出一桶汽油,倒在那个破轮胎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向上一蹿,在大风中呼呼地笑着燃烧起来。
        我满地寻找我的小刀,我想切下那只羊的后腿,在火中烤熟了吃。我几乎已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嘴里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着。多久没有吃肉了啊,我想,我已有三年六个月没吃肉了,再不吃肉,我就要虚脱了,就要晕倒了。
        那只黑羊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挪一下,喘几口气,又挪一下。我在地上摸着刀子,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就翻开了羊的身体,刀子果然就在那儿。我踢了一脚羊,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拿着刀子,在火上烤着消毒,眼睛斜视着羊。羊还在挪动,一点一点,很吃力地向火挪动着,有时候它从喉咙底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好像在自言自语。
        夜已经深了,雪果然下大了,风呜呜尖叫着,雪花从天上大把大把地撒下来,在火光中飘舞翻飞,张牙舞爪的,落到地上就没了踪影。我看着雪花,心里空落落地 发虚,好像坐在一个无底洞上面。我想等会儿吃羊腿时可能会冷,就回到车子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气,又从后排取了军大衣,披在身上,拿着矿泉水下了车,长长 吁了一口气。
        羊还在那里艰难地挪动,似乎已经不顾一切,它的眼睛里流动着湿润的光泽。我忽然明白,它是想挪到火边取暖,它拚命移动着,只是想取暖,甚至不怕跟我在一起。天太冷了,它又失血过多,它只是想靠近了火取暖。
        “你真是一只羊精,”我说,“你他妈的都要死了,还烤什么火啊?”
        我将刀子插在雪地里,抱着它坐在火边。黑羊将自己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乖乖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只耳朵竖一下,又慢慢地耷拉下去,像飘在空气中似的。
        抱着羊时,我的两手避开它的伤口,不过还是沾了满手鲜血,黏黏地非常难受,在大衣上擦了好几次,手指间还是很黏。被我剥了皮的那条羊腿,在火光中发着紫 红的暗光。我心里想,它的血很快就会流光了,它的性命也很快就要消逝了。我还想到我的卡车,发动机还在响着,这会耗损很多汽油。我坐在火边,屁股冰冷。
        浓浓的黑烟腾腾地冒向半空,然后被风吹散,刹那间无影无踪。有时候刮来一股乱头风,将浓烟夹头夹脑地吹到我身上,我的鼻子里就钻进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我的眼睛也被熏得不断流泪。
        羊肚子上的皮毛已经有些烫,我将羊头换了个方向抱着,有伤口的一面贴着我的肚子,让它另一边肚子向火。我想,我的大衣变成了血衣,我则活像个杀人犯。黑羊半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它的那半只耳朵暴露在火光中,伤口结着晶莹的血块,黄亮轻红,像一块薄薄的牛皮糖。我知道我在给它调换方向时,肯定弄得它的 腿、它的肚子、它的耳朵钻心地疼痛,可是它已经连剧痛也懒得理睬了,它没有力气理睬。
        黑羊的眼睛半闭着,不时抽动一下鼻子,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的孩子。我拿起刀子,在手里把玩着,雪花飘落在刀上,一下子就融化了,留下一滴水珠。我在等待黑羊死去,然后割下它的后腿。我担心在羊死掉前,轮胎就已经烧完了。轮胎底下流出了很多水,渐渐地流到我的鞋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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