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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吃过饼干,喝了一点烧酒,身上热了些,才想起应该检查一下黑羊的伤口,用烧酒涂一下,免得感染了。不过天这么冷,估计伤口不会发炎。我摸到它的后腿,只 是轻轻拉了一下,它就歪着嘴大叫一声,腿迅速一缩,又猛地向外一撑,像一根木棒似地打在变速杆上,蓬的一声响。我瞪了它一眼,说:“他妈的算你狠,有本事 把你的腿再摔断一次试试。”

        它叫了几声,乱动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卧在椅子上,偶尔飞快地摇几下短尾巴掸掸屁股,溅起几点雪水。我发现它是一只母羊,并不是公羊,就说:“原来你是一个小娘皮啊,你不去当洗头妹,在这里做什么?”

        我拿了一块饼干举在它的嘴边,它用嘴轻轻地拱了一下,就微微张开热乎乎的嘴唇衔住饼干,慢慢地吃了进去。我对它说:“可惜这是甜饼干,要是咸的,你会更喜欢的。要是给你一把盐,你会喜欢得小嘴巴翘起来,像煞一个臭小娘皮。”

        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它的脑袋,它露出很受用的样子,用鼻子来闻我的手。我说:“你是个小娘皮,小娘皮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小娘皮有一个屄,你也有一个 屄,小娘皮有两个奶头,你也有两个,可是你偏偏不是小娘皮,你的两个奶头长在同一个乳房上。你知不知道小娘皮是什么样子的?小娘皮会发嗲,给她吃橘子,她 偏偏要吃苹果,你就不会。小娘皮是分等级的,你们母羊就不分等级,就算你是家里的独生羊,也一样要杀肉吃。可是小娘皮就不同了,如果坐在办公室里,就是高 级小娘皮,如果在农村里种田,就是一般小娘皮,跟我这种人正好相配。可是小娘皮一做了洗头妹,那就是低级小娘皮,进不了我家的门,小娘皮一做妓女,就连我 也不肯要她当老婆了。你跟小娘皮还有一点不同,你跟我同病相怜,可以与我相依为命,但小娘皮不可以。”

        我跟羊聊着天,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渐渐地看不清羊的模样,原来天已经黑了,窗外只有微微的一点雪光。这时我感到有些疲倦,就钻到后排长椅上,脱下军大衣,裹着被子蒙头睡觉。蒙了一会儿,又 伸出头来,想听听雪有没有下大,可是外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只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愁,感觉到死亡就在车外的黑暗中腐烂,烂出来的汁水向我浸润过来,将浸 透我的身体,于是我也一同腐烂。

        六

        蒙蒙目龙目龙中,那只羊不时喷出一股粗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有时它猛地摇摇头,带动耳朵“得叩得叩”地响。它不喷气不摇头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咀嚼,声音虽小,但总能钻进我的耳朵。

        用被子蒙住头,用军大衣蒙住头,一来太气闷,二来也阻断不了羊发出的声音,我终于烦得身上发热,乱拍了一顿椅子,呼地坐了起来。我想,这只破羊,长得黑不溜秋的,没想到会这么烦,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弄进车子,让它在雪地里冻死算了。

        羊听到我发脾气,倒不再弄出声音。我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到窗口看了看,雪似乎还在下着。我懊恼地回到长椅上躺下来,拽过被子胡乱堆在身上,想等羊再发 出声音,可以跳起来骂它。羊似乎变乖了,连屁也不放一个。我整了一下被子,准备睡一觉。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应付呢,是步行200里路到红柳滩,还 是碰运气等过路车,或者再死死等在这里,明天就要做个决定。

        可是我刚躺好,羊又开始咀嚼了。我拍拍前排的椅背,它停了一会儿,又咀嚼起来。几 次下来,我火了,嗵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羊打了个喷嚏,又不响了,似乎屏住了呼吸。我点上香烟,傻坐了一会儿,听到它没有发声,就灭掉烟,悄悄地躺下去, 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我刚躺好,羊急速地摇了摇头,又开始咀嚼。

        一股火气突然蹿上我的脑门,我轰隆一下蹦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窜到前排,打 开右侧的门,两手抱住羊头,全身向右侧一旋,用力将它甩出车门。黑羊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好像我一刀捅进了它的脖子。接着它砰一声掉在地下,又是一声碜人 的惨叫。我紧跟着跳下,用力一脚踢在羊肚子上。黑羊噎了一下,愣了愣神,又大叫一声。我说:“去死吧,去死吧,反正我们谁也活不了了。”

        白色的雪地中可以看到,这只黑羊颠动着四肢,似乎想站起来逃走。可是它摔断了腿,动一下就惨叫一声,动一下就惨叫一声。

        风声呼呼响着,雪落在我的脸上,凉沁沁的。我浑身发热,耳朵嗡嗡嗡直响。

        我哈哈大笑,准备退开几步,一脚跳到羊身上去,踹破它的肚子。可是我刚退了两步,脚后跟绊在什么东西上,仰天摔倒,屁股落入一个凹陷里,腰上也别了一 下,后脑勺倒磕得不重。我的双手插进雪中,起初还没有感觉,但很快就没心没肺地冷了,手指头上的肉像消融脱落了,只剩下几根骨头。我在雪地里仰天躺着,雪 落在我的脸上,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羊的叫声绵软微弱,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耳朵还是嗡嗡地响着,咧开嘴想笑一笑,但眼泪热热地往两边流了下去。

        我在身边摸了摸,发现我的屁股是坐在一个瘪塌塌的轮胎里面。我想起来了,这是小白留给我的破轮胎,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想晚上在野地里坐一坐,可以点燃轮胎取暖,也不用怕狼冲过来。

        在轮胎上躺了大概五六分钟,我才站起来,揉揉腰,又拍了拍身上的雪。我摸到我的两边太阳穴,结了两条长长的冰,挖下来时,皮肉有点轻微的疼痛。我叹了一 口气,看着那只羊,只是雪地里的一堆黑色,脑袋动来动去,不知道是想避开我,还是想再让我将它抱进车里暖和一下。我想,我怎么一点不恨这只羊了呢?刚才它 吵得我睡不着,我想一脚踹死它,现在我却一点不恨它了。

        它是我的兄弟,它和我,是这里仅剩的活物。那些狼不知去哪儿了,那些鼠兔,也早已销声匿迹,安全舒适地躲在地下洞穴里,只有我和这只羊,暴露在旷野中,无遮无拦,不管从哪里来的风,都能吹动我们的毛发。我们只是在风雪的肚子里最后蠕动几下子。

        我单膝跪在黑羊身边,伸手抓住它的两只后腿,用力一拎,翻转过来。它的后半身仰天躺着,前半身俯伏着,两条后腿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我记得小时候 看人家杀猪,也是这个样子的,猪后腿经常滑出来。我咬着下嘴唇,眯起眼睛,抓稳了羊后腿,向两边用力一掰,喀的一声。羊厉声尖叫着,前半身猛地一挺。

        没有掰断羊腿骨,我就放开了手,退开一步,坐倒在雪地里喘气。

        喘了几口气,我又呼的一声扑了上去,用左胳膊紧紧箍住羊脖子,用力向后一拧。羊脑袋转了180度,它的四只脚又乱蹬起来,摔断的腿也不怕痛了;它一声连 着一声地尖叫着,连气都不喘一口。羊角在我的眼前急速乱晃,我只好仰起头,免得羊角挑瞎我的眼睛。可是羊角还是撞到了我的下巴,撞击的力量从下巴传到下 牙,下牙就“哏”一声撞痛了上牙。我拧不断它的脖子,站起来踢了踢它的肚子,说:“你身体真不错真柔韧,练过体操吧。”

        羊没有理睬我,自顾自 地在雪地里一拱一拱,似乎想站起来。我知道我将它折磨得有些过头,它已经对我寒心了,将我当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恶魔,想尽量离我远点。我笑了笑,又赶上 去,用力捏它的后腿,捏过后腿再捏前腿。它痛得乱叫,一声没叫完,又发出另一声叫。可我还是没有弄明白它摔断的是哪条腿,我估计它摔断了不止一条腿,否则 它不会瘫在地上动不了,可以一瘸一拐地逃走。我不断地换着它的腿捏,到后来,只要我的手触到它的毛,它就会全身急剧抽搐,大声惨叫。我几乎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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